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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君还(二)(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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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君还(二)

炎京东去二十里外的拾柳港,纵横水路交汇,因每年涞河东段二月甫一开河,河鱼价增百倍,奇货可居,远近渔民趋之若鹜,码头停驻往来,舟船昼夜如织。

东方未白,一队不起眼的黑篷马车由着夜色遮掩,辘辘驶近港口。

几个罗圈短腿、渔商打扮的男子自河岸边无声无息冒出,匆匆迎去,敬候于一辆马车门下。

里外几番言语,却似乎始终谈不拢一般,里面贵客迟迟不肯下车。

龟山上前止住渐显不耐的武官,面向车内,温言和气道:“请陛下安心,我等潜伏运筹于这水路经营多年,实力自非凡夫肉眼可度,今日重兵齐结于此,如非十拿九稳,岂敢称恭迎大驾——”

他边说边暗暗拿眼觑着几辆马车深陷的车辙,心里多少计算得出份量。这位老谋深算的贺帝何等精明,保命谈条件的筹码他如何放心让人提前运走。

将欲到手的肥肉可不能白白飞了。珍宝活人,一网全收。

“不知管大人,也同行在此与否?”

久候无声,车帘终于动了一动,一只五指缠金佩玉、养尊处优的手拨开车帘一缝,缓缓推出个半遮半掩的金色箱笼,伴着一句微低不可闻的回应:“龟山大人,若能顺利抵达海中州,朕自然不会亏待你。”

外头替陛下驾车的车夫身形魁梧,神态倨傲,从那半启的箱笼中随手拎了两个卷轴出来,赏向龟山一看。

龟山双手接过,凑眼细观,但只相继展开一半,神色已是遮不住的震愕,声音喃喃颤抖:“这,莫不是前朝第一山水奇作《潇湘卧游图卷》?这,这这……王逸少《丧乱帖》真迹竟尚存于世……”

果然,之前在炎京皇宫中公开所阅不过是千年积蓄的宏富矿藏一角,这贺帝精选私携的,漫不经心拿出一件,无不是希世之珍,传世之宝。

龟山再往那箱中觅去,身体不由前倾,两个眼珠几乎要掉进里面——“啪”一声,箱笼却被那车夫无情合拢。

龟山猛一挺直身,舔舔嘴唇,转向身后渔民打扮的武官,笃定一点头。

那武官不知变出个什么物件凑在嘴边,只闻一串幽诡的海螺声响起,那音调骤高骤低,十分失谐难听,所幸在码头人来船往的嘈乱间并不如何突显存在。

然而,转瞬间却换那倨傲车夫惊瞪起双眼:但只见侵晨微光中,河面上突有数艘渔船同时撑桨待发,每艘渔船上均有七八青壮“渔民”手持太刀,列队站起,立于船尾的掌舵手则面朝河岸,各扬起手上一折白扇。

放眼望去,如此统听号令、平平无奇的渔船,足有百数之量。

龟山捋了捋稀疏的一边小胡子,向车帘缝中送去自满笑声:“如此隐蔽船队,统听陛下调遣,直至营州港接肖大人送货入海,可还满意?”

那车帘终动,现出“陛下”面容一角。

龟山望去神色一怔:“陛?陛……”

周围武士顿感异常,立时拔刀,却只见前后数辆沉甸甸的马车车身一轻,厢中一霎涌出黑压压一片人,哪里是珍宝箱笼,分明都是大炎士兵,无数柄尖刀利刃向自己攒来。

龟山口中惊疑的“下”字还没疑完,就被面前车夫抡起一刀,龟山给削成了电山。

“一群倭瓜东西,”齐海晟怒甩脏刃,“惦记你爷爷家的财宝?”

唐梁掀开车帘,不见假扮周迨根本一点也不像的慌乱,只急往龟山死未撒手的卷轴指去:“哎哎,齐小子快!别给折了污了!”

齐海晟边把那自己啥名堂也看不出,偏这贤汾侯一意笃定足令东窝人垂涎三尺现出埋伏的诱饵拾起,抛回箱笼。

鬼鬼祟祟在炎京周围设网埋伏已不知有几多时,若不是今日接上这个头,诱敌现身,谁能想到,丫东窝贼竟对我大炎渗透得这般深!

唐梁手按箱笼,心中默默回想才前的对话,眼见河道已被紧急封锁,犹不展颜,忧虑道:“这边阻住送出的恐怕还不足半数,那早已被秘密转移出的,原竟是运往了营州港——待小六回京派兵还来不来得及追回?”

齐海晟指挥龙神卫上下游全面围堵,抽空才不急不慌回了他话:“侯爷放心。振帼军打过兴城后就分了半数兵走沿海线南下营州,才前我得讯还纳闷,从营州再往炎京折,那得猴年马月会上师?现今算是明白了——长公主麾下自有妙算神将哪。”

“妙算神将?”唐梁愣了愣,转念明白过来说的是谁,尽管那名姓听在耳中已非一日两日了,却仍怎么琢磨怎么都跟那当年挚友家那混世小孽障联系不到一块去,“……几年不见,小屁孩,怎么就出息成这样了?”

———

妙算神将的如铁胸膛正被万箭击穿。

迟阶垂眼望着泥滩上众人围拢的中心。

任谁看来会相信,那深潜敌后运筹千里,封堵内外陷阱诡算,解救四方生民万千,以一己之力瓦解贺贼全朝阴谋杀局的翻云覆雨手,就来自眼前这么副弱不胜衣、狼藉万状的垂死之躯。

这慌里慌张妄图躲着他的人,一转头宛被冰封,再一个藏头露尾的拙招也使不出,定定站僵了住,仰望向马背上的人,眼神一瞬由如岩浆迸涌般的滚烫,过快清醒冷却,灰败为千罅万隙的裂石。

迟阶沉默而缓慢地眨了下眼,胯|下坐骑却嘶然一腾,原地打转横过了身,他一脚松镫,整个人侧折而去,分浪撷花般伸出双臂。

一众围拢父老被惊退半步,待再一垂眼,泥地空余马蹄印,管大人已消失不见。

马步被控制得很慢,几乎感受不到颠簸,后背被抵上温热硬朗的胸膛,一件宽大貂氅从两侧围来,合不透风,绕紧缠系,与身后人裹为一体。

管临浑身上下裂骨撕肉般的痛感似乎一瞬都消失不见,惟只一颗心恍要自己扯开胸腔一般,狂躁无措地跃动。

发紫的嘴唇颤了颤,酝酿半晌,试图率先挤出个平稳正常的声调:“怎么……来了。”

后面闷声无应,连起伏的呼息都被掩入萧萧的风声。

迟阶一身仆仆风尘,才卸了重甲的军服上还残有一路征战的硝烟味道,见来安静得出奇,只一手策马,僵硬着骑姿,另手护着貂氅,稳驾挟人往河滩外驰去。

“周迨死了,”管临垂着眼,半天没人回应,自己也找到了话说,像抓紧给长官禀告,“贾时杀的。”

总算听到“长官”喉咙里闷哼出一声:“嗯。”

“太虚殿那头可有状况?”

迟阶直视前方深浅难测的淤泥,淡道:“了了。”

管临放下心来,神志在慢慢恢复清醒,出口的话语也不再明显过分的颤抖,又忧念起:“不知齐海晟那边有没有拦截到接应贼人……”

忽觉身前一动,围裹的貂氅边沿被一塞夹进胳膊肘,那原本扯住的一只手则向自己衣里头探寻游走来。

管临兀然打了个激灵,本能一僵,身子没空间可躲,两只手却慌乱往袖中一缩。

迟阶感受到那由里至外的抗拒,掌心轻停在了粗糙包裹下的心口上。

“你想我吗?”他打断管临,兀自发问。只这问话听着亲昵,语气却甚是陌生森冷,透出一丝耐心即刻告罄的质疑。

管临的心被他实质攥住一般,蓦地收紧、绞拧,呼吸比前时濒死更接近窒息,几度酝酿才艰难提起一口气力,只一味先拉开距离,想与他好说慢谈。

却感到两边双臂忽一收紧,毫不允擅动半分。

迟阶小心翼翼的手被暴躁无比的情绪推引,矛盾前行,摸向衣下熟悉身躯每一个棱角的瘦削,每一处包扎的伤创,惴惴而又强横地寻找着管临脸上这令他一眼就已识破的饱受酷刑折磨之色来源。

他根本不敢想像管临在周迨最终绝望暴怒之下经受过什么,那个暴虐畜生素有千百种摧残人精神肉身的手段。

“我没受什么重伤,没遭毒打,”管临感到他绕手还往背上抚去,一瞬就猜透了心思,僵直的肩微微放松下来,“他们留着我还有用,想把我渡到东窝去。”

“一切尽在谋算,管大人,”迟阶听到这庆幸似的解释之辞,没得什么安慰,验探的手暂停住了,声音却比先前更为阴沉压抑,“好大的本事……想连我也算计在内。”

管临深深垂着头,分明感受得到迟阶郁愤追讨落向自己的目光,却提不起哪怕一丝勇力,回头与他对视去。

良久,他轻叹出一口气:“你不该来。”

迟阶望着他头顶,也叹息:“我不该来。”

管临脑子烧得滚烫,却感到自己比任何时刻都要清醒,明白哪有死遁那么容易混过的了结,此世这造化万千,终究要亲自面对,无从遁跑,无从逃避:“妙棠,你和我,我们不该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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