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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君还(一)(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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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君还(一)

“再踏前一步,”周迨手中刃光闪亮,循着本能厉声嚷喊,“朕教他死无全尸!”

可那来人脚步毫无滞顿,根本就没有半点在意他刃下人质死活,袖风一攘,凛凛一柄长刀执在手上。

周迨彻底看清了来人面目,其人一袭黑衣,气质粗莽,眼瞧绝非官兵侍卫之属,褐发浓髯,野性扑面,又兼这副毫不受挟的漠然劲头,旋即意识到并非周璐一方的伏兵。

他一生识人无数,心念飞转,当即便有了些许判断,颤抖的声调微微冷定下来,架起威仪道:“何人雇你埋伏在此,朕出价百倍,保你一生荣华享用不尽!”

“你周迨?雇我,哈哈,哈哈哈哈……”那来人放声狂笑,直震得四面土崩沙落,他手腕一转,“你能给我什么?”

周迨眼睁睁见那刀锋俄至,精准停指在自己鼻尖半寸外,躲都根本未及躲,极作镇定反问:“你要什么?”

“周琅在哪?”

此问一出,兼揣其面容气质,周迨心下豁然明镜:原来是个莫鞯余孽。

心神稍感松缓,相比必置己身于死地的周璐一党,莫鞯这群亡国之徒还算不上不共戴天的棘手仇敌,更何况此人亮明所求,施计谈判大有余地,犯不着武力相抵。

周迨率先撂下手中剑,将挟来没用的管临稍稍拨开,摆出了副扪心无愧好言相谈的姿态:“朕先前就欲将他送还故土,你等不收,说死了也不关你们事,这会儿又来要?”

对方没废话:“还活着吗,人在哪儿?”

只这缓兵之瞬,已有计上心来,周迨迎着此人凶煞逼视目光,思谋片刻,沉着答道:“自然活着,他不能死。虽其皇室身份作伪,天象命数却有示,他身上原有一脉镇克坤阴之血,须得他亲守着太虚国祚,这大炎才不至牝鸡司晨,阴阳倒错,葬于周璐女祸,因此……”

那刀尖微不可察一颤,“因此怎样?”

“朕没将他如何,”周迨手上暗暗握紧剑柄,面上从容且无辜道,“他自请留守太虚殿,设邀丹炉旁,即要与他‘六妹’前仇新怨,一并了断……”

蒙鬼呢。管临一旁扶地暴咳,一耳就听出这周迨死到临头而不自知,还在妄想搅浑局面祸水东引——贾时怎么可能信他这番鬼话?

果不其然,眼前这位曾装疯卖傻骗过了所有人,釜底游魂死里逃生的贾朝奉,已没耐性再多听一个字,手腕一挺,刀锋递出:“你该死了。”

呛啷一声!一道鋆光挥闪,周迨旋起手中剑,贾时刺来的刀面被一斩而断。

御佩宝剑削铁如泥,贺帝自小习武的身手底子也不是白打的。

“你敢杀朕?!”周迨咄咄而起,挥剑反砍,“朕对你莫鞯人深仁厚泽,出兵帮你们杀鞊罕贼部,指点你召控冰鬼鹰,是你等自己不争气!就连这假龙种坐进炎京十年,亦是窃取当年朕父皇一手谋划的成果!”

贾时持着那断去大半截的弯刀,一时不支落了下风,退跌了两步,不知是被这凶猛挥来的利剑还是振振有词的话语慑到,被逼进死角间 ,恍惚似地反问:“成果,什么成果?”

周迨乘势而击,一剑抵喉:“你莫鞯人挟质得利,四十年靠着勒索炎廷白得了多少好处!”

“四十年,”贾时直视向咫尺刺来已根本无法抵挡的剑锋,目光陡然阴凄,倏尔周身劲力爆发如雷,旋腿腾踢而起,“周渊周述在北漠受辱四十年!”

二人位置瞬调,那强韧无匹的剑面眨眼竟被贾时踩在了脚下,任猛抽紧拽,纹丝不动,手上断刃重新抵上了周迨脖颈。

周迨料不到对方蛮猛至此,一时再也耍诈反击不得,胆丧魂惊之际,眼对眼见此人双目喷火,言语字字泣血,忽生疑道:“你……你是何人?”

贾时让他死得清醒,断刃只向肩膀一落:“这一刀替我姓周的亲爹。”

抽回,复往腹上一捅:“这一刀,替他老子,你周迨口口声声的亲皇叔。”

周迨喷血蹬腿,哇哇惨叫,耳中却听得分明,原来……原来周述当真有个胡儿子在世。他抽搐扭曲,再不见半分皇威在身,双眼暴突,手犹指向歪在一旁的管临,惨声哀嚎:“他,他!是他爹搅弄朝权……设计谋害周澜父子,又栽赃给姓迟的……你要父债子偿,该、该杀的也是他……”

贾时准备凌迟款之的刀,闻言暂停了下来,侧瞥了眼管临,好似才照面般愣了一下,旋即看回垂死挣扎的周迨,突爆发出一串震天响地的大笑。

“你到死都不知,你狗爹那精妙绝伦的大计划,就是被他亲娘泄密给乌达鲁!你得意洋洋的美人计……这管临现今潜在你身边,一步步把你往阴沟里带,一切所作所为又都是为了谁,他和迟阶是什么关系?”

“什、什么?”周迨面色青紫,疼得意识将散,闻言却忽又惊瞪起眼,艰难聚焦向管临,前因后果,蹊跷疑团,千汇万状的恍然大悟一刹奔涌入脑,令他本就在实质流失的血液瞬间过速激喷,“你、你……”

心跳戛然而停,而口眼犹瞠,一代贼君死未阖目。

“便宜你了。”贾时对这老杂碎蹬腿得如此轻易不甚满意,一脚踢开了残尸。一抹说不上是解脱还是厌倦的浓重情绪在他脸上痛苦显形,又一忍而匿。

大仇得报吗?或许吧。为他那所谓的骨肉至亲。

此生根本从未得到过这“至亲”任何实质性的慈爱呵护,回望可笑半生,全是阴差阳错的戏耍,处心积虑的算计,只除了……

他抛下自己断刀,拾起那利剑,森然转看向管临。

管临从泥石中撑起,却回往血污间摸爬去,一身支离弱骨背朝那指来剑锋,毫无躲闪之意:“你都知道了。”

贾时不屑与他核实来龙去脉,只拭刃冷笑道:“我倒一点没想通,你娘为何没将这地道一并泄出,是莫鞯价钱给的不够吗?”

管临血污中摸索,搜向周迨尸身,将他弃国遁跑间随身带走的珍宝细软都翻了出来,耳闻贾时此恨讽之语,脑中忽闪过攸莲临终前涕血交垂的一句叹息:“娘这一生翻云覆雨无恶不作,唯独从未想害你爹性命……”

管临摇了摇头,在这堆哪一个说不准都价值连城的物什中细细辨认翻找,终拣出三方玺印,几块令牌,一枚精巧特制的鸣镝,握在手中。

贾时冷眼看他这副专心搜敛的模样,皱眉道:“我可没说要放你走。”

地道轰隆震响,下方去路积水倒涌,眼瞅便已漫灌了上来,就连才前塌倒挡住去路的一方巨石,也禁不住这沙浮泥软,显出摇摇晃滚之势。

“没打算走。”

两头封堵崩塌在即的狭长土道中,这仅剩的两大活人,毫不见联手协力,抓紧逃命的意愿,管临将那搜来的物件递向贾时,指了指地道出城方向,无暇细论什么经年恩仇荣辱了,他目光落在贾时随身背负的弓箭上,语声虚弱,却几是命令道:“你带出去,找齐海晟。东窝人驱兵潜藏于左近,只待接应周迨逃出发令,载着炎京宫城内无数典章鸿宝的贼船就将离港启航,酬与东窝人,护送周迨余党逃往海中洲。”

贾时听罢,并无半点动容,只将那拾来的利剑归鞘,提起来就往反方向走:“你自己去。我要回宫。”

管临诧异擡头,见他果真往那封死的地道入口返去,一刹之间,竟冥冥猜得其心思意图,提声冷酷道:“周琅死了。周迨放弃炎京不甘,临死还只想挑灯拨火,信口雌黄,你当真。”

贾时停步侧头:“死了,你亲见吗?”

管临看着脚下这具血液未冷的狞尸,深深无力地叹了口气,周迨天良丧尽,唯恐天下不乱无所不用其极,人虽终于死有余辜杀在了这里,其身后遍地设坑,贻害无穷,却是堵都堵不过来。

遂将前时影影绰绰探得,并不十分确凿的揣测悉向贾时道出:“周迨留下了一群昆西驺守太虚殿,依他一贯手段,定是命待城门一破,便点燃丹炉火药,将炎京城烧为灰烬。他才前骗你此说,也无非是想让你去添乱助阵,将水搅浑。”

自古成王败寇,任周琅是条真龙假龙,但只坐过皇位,揽过权势,周迨怎可能还留这等隐患存活于世。

贾时怔怔不动半晌,忽反问:“那又怎样,周璐耍弄我们这许多年,她不该死?”

言及此处,他似压不住暴怒改了主意,一跃而回,整个人顶天立地般堵住艰难起身欲走的管临去路:“押你回去一道,彻底了结一场,谁也别想好活!”

管临自知劝他不动,亦不再费力言语,自将那玺印鸣镝收起,向怀中妥帖揣好,一意绕开他腿脚,往巨石缝隙方向爬去。

贾时见他充耳不闻,只拖着重伤弱体,一双无力的手,狠命在污黑石土中挖刨开路,仿佛尘间万事都已无所眷系,至死只剩阻挡贼船遁跑这渺茫一念,整个人行尸走肉般不可理喻,又执着麻木无畏无惧。

这副状况,别说推不开巨石,就是爬过道口,又哪还有命能在刺骨激流中游活遁出?

贾时擡腿欲一脚拦断,目睹此情形,心中一阵震荡莫可名状,涌出口外,却仍是字字冷言讽语:“别想了,我煽动召集了群帮手,如不出所料,城外河道口无数愤怒百姓都在等着拦击这老贼——凭你爹做尽好事的名声,和你这些日的投贼求荣,出去被逮到就是碎尸万段,知道吗?”

漫水从被挖开的一个小小孔洞钻涌而入,瞬间击穿了周围糊挤的淤泥,缝隙被水流越冲越大。

管临停手擡眼,他始终气息奄奄的面色,幽暗无神的目光,此刻回光返照般地忽闪了一下,望向蠢蠢欲动仍想下手将自己擒回的贾时,恍惚在对方眼里看到了一种殊途的执念,却是同归的癫狂。

突开口商议:“若非回太虚殿不可,设法助你一试。我……亦有一事相托。”

贾时擡眉。

一番言语听罢,他的神色由迷惑不解到隐隐慨然,终又凝回一团阴狠戾气,森冷道:“你就不想,我才是那个要毁天灭世的人?”

汩汩几串泥泡冒出,并不汹涌,而巨石终被水流推滚。

二人审而相视。

———

炎京大内,山雨欲来,皇宫内外各种奔走混乱,唯独太虚殿内肃宁如常。

殿内三四人之高的巨大丹炉烈火熊熊,值岗把守的昆西驺添柴加炭,昼夜不息,秩序井然。

“报——北门失守,敌军已蜂拥入城!”

昆西驺统领术阔亲自镇守殿门,闻报脸上毫无异色,转身进殿,穿梭游走,身影渐渐隐入暗处不见。

一声令下,四周围檐突发出钝钝铰链抻拉声响,殿顶数十面天窗划转斜开,疾风霎时狂掠而入,将敞烧的丹炉火苗一撩而起,赤焰冲天。

术阔从容不迫的步履,重在丹炉背后盘旋至顶的铁阶上一级一级响起,只再现身时,手中除了兵刃,又多捧了一件银灰色异状物什。

那物件香柱般长短,似铁非铁,数根攒在一处,根根细如竹箸,既不若飞镖暗器细巧,又不比搏杀兵刃刚猛,四周烟雾浓烧漫起,远远朦胧望去,那色泽荧荧并不如何灼闪,却竟教人双眸刺痛难耐,再不能举目多看上一眼。

“停手!陛下有令,速将炉火熄停。”

一声高喊自外传来,脚步声近,一人手持御令,一路畅行,大踏步冲入殿中。

术阔向下一望,双眼觑起,认出正是那位才前惹得龙颜大怒被拖走下狱的管大人。怎不过大半日,竟又这般衣冠严整,凛凛威风地折了回来?

“壮武军援兵已至,陛下已由江大帅亲护,击退城南叛军,返回炎京!特命立即叫止太虚殿燃火,全队昆西驺集结,速往南薫门接应陛下回宫!”

术阔停步在铁阶一个转弯上,脑中听得一阵明白一阵糊涂。

底下围守的昆西驺只见来者手持玺印令牌,极似是受陛下危急之际紧急驱使,遂只将随行的一众眼生侍卫拦在殿外,放了其一人进来。然而听到如此重大号令,却不知该否遵之如遵御命。

“尚方宝剑在此,违令者立斩无赦!”

众卫目光聚去,认出其手上果是陛下那柄世上无二的宝剑无疑,虽不惧他文弱一人挥剑斩谁,脚跟倒是都耿耿松动了几分。

“慢着!”术阔叱止,脑子清醒的那半忽占了主导,据高喝问,“陛下口令是什么?”

“口令?”管大人似乎错愕了一下,旋即心领神会,眼神向周围警觉一扫,起步径向术阔所在的炉后阶上奔来,“术统领,口令由本官与你密对。”

术阔见他排开众卫,一跃而上,身姿甚矫,隐隐觉得哪里不对,眼瞧他三步五步即要冲来,脱口阻道:“站住!”一手本能就去抽刀,另手将那物什遮往身后。

忽头顶焰光一暗,另有一道黑影由斜敞天窗迅疾直落,只擡望间,后背已中了其一记稳准飞踹,倒地一滚挥起长刀,岂料对方出手只比他更快。

术阔眼中根本没捉到这天外来客一个衣角,已被他一臂翻转锁喉,横刃抵在了颈上,视野中只余前方众手下们醒悟冲上,而那先一步上阶的管大人一人卡住阶口,转身抽剑奋力抵挡,外头随兵趁乱蛮冲而入。

“地下暗阁怎么开?”耳边传来粗声逼问。

术阔一手仍紧握着燃芯不放,脑中衡量着炉口方向,猛提一口气送往肩臂,正要为下方众昆西驺作出一个宁死不招使命必达的典范,不想气未提完,就直接断了。

“不用了。”钥匙已被对方自行摸到。

———

周璐未与大军一道,只由落英一众随护,几是踏着樊复溃军一路跪降铺出的通途,快马飞腾,直下炎京。

“封丘门已攻破!薛大人传报,尚未堵截到贺贼逃窜去向。齐将军留讯,破城后请殿下切勿进宫,宜尽快疏散百姓远离内城,增兵于十二城门外堵截残余贺兵。”

周璐已非头遭接过周迨含恨撇下的都城,再不得一个圈套中上两次。

可这回毕竟不同。炎京是大炎朝百年国都,更是她的故土家乡,是她有生前十八年来从未离开过的地方。这方辇毂繁华的皇城里有百五十万生气蓬勃的无辜乡民,有举世无伦的一池一苑,有繁烟浩穰的一街一巷,有满载记忆的一草一木,更有……她的父母陵寝,她的至交亲眷。

她千辛万苦终得胜归来,做不到临到家门退避三舍,眼睁睁见它生毁在贺贼余孽手上。

“陆……殿下,”陆少党文赐来报,他们潜伏京中,暗地行动,比之齐海晟率领在城外游击伺探的神龙卫更了解城中各处讯况,“未破城前,公子来讯说要闯太虚殿,命调几个敢冒虎口的,换上大内卫装,随他进宫去了,至今……未出。”

“公子,”周璐呼吸一滞,蜷指猛然攥紧缰绳,“哪个公子?”

“管……管公子,管大人。”

“驾!”

才八分冲动的亲自进城念头,顷刻加满到顶。

“殿下,”身后劝声纷起,奔蹄追上,“进不得……”

———

不知从哪条线路得讯越出,有人已比她到的更早。

素来那般巍峨森严的皇宫大内,此刻大门四敞,烟雾弥漫,在一队先遣兵有序指挥急催下,懵头转向的宫人正被疏散撤离。

周璐逆行而入,直奔太虚殿。

“陆少,别靠近……”殿门外正撞上一名刚被擡出的陆少党兄弟,他一身激斗重伤,眼见周璐归来,激动万分,却更焦灼急禀道,“燃芯投入丹炉炸力无穷,恐整个炎京都将被夷为平地……快,快都撤离!”

周璐擡望看到殿内已早一步赶到无畏顶在最前头的,赫然正是振帼军主帅手下一队亲兵。

她排开阻拦,一跃而入,只见地上横七竖八倒着金毛绿眼的异族侍卫,显是已被击败制服,但已方得胜众兵此刻却是个个神色紧张,持戈仰望向那赤烟冲天的丹炉顶方,一动不动。

周璐擡头望去,被一道荧荧辉光灼了眼。

烟雾缭绕间,一人遥遥伫立在盘旋铁阶顶端的高台上,他一身夜行黑衣,背上却负着个显眼之极的金缎行囊,在他脚边,还晕躺着个不知死活的手下败将。

没人再来得及去靠近他,阻止他,擒拿他,谁也不敢贸然上前一步——那束奇诡荧光就被他漫不经心握在手中,正对着大敞的丹炉膛口,悬悬欲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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