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乱(1/2)
灯火乱
“你亲手杀了你儿子、你亲娘?!”
周迨暴跳而起,一把揪住近立在侧的“亲信”臣子。
此时此刻,令他如梦初醒,将他魂魄震悚出壳的,不是战报上樊复溃败、广兰坞失守、谪越人殒命的噩耗,而是那个一夜之间响彻兴兰坝南北、死尸还魂的振帼军主将名字!
那个他心底最深的忌惮,他的喜出望外、如释重负、自满、轻敌、懈怠、盲信,都是从得知六一十已被周璐处决的讯息开始的。
一步错,步步错,多日来如被迷尘蒙着、无法捋清、尚未想透的隐隐不安,一刹之间全部惊恐显形,点点滴滴似有若无的疑窦闪电般在脑中穿连成线。
这一切假讯的缔造者,一步步设套谋划的推局之手,就近潜在他身边!
管临神情打从听到传报第一个字起就显露于色的弛然,至旁听完全部经过,已层层扩大为毫不掩饰的快意。
然而他就定定站在那里,仿佛束手静候着恍然大悟的周迨气极败坏来掐向自己脖颈。
“是我干的,如何?”
多日来挑不出一丝破绽的恭肃温顺再也不见,挺拔峭峻的身板亦彻底卸下了强撑,周迨一扯之下忽发觉,他身子骨竟是这纸糊的一般,轻飘飘恍能一捏即碎。
但他一擡头,直勾勾迎向周迨狞恶瞪视的,却是一脸被骤然释放的挑衅嚣张,明明白白找死求死的极端疯狂。
周迨狠收五指,恨不得一手将之碎尸万段,余光突一跳,瞥到攥紧的前襟上透出一道血痕,脑中顷刻浮现薛义彤前时以身刺杀的阴影,手一哆嗦,忙甩开了去。
管临被甩倒在地,身上未愈合的针孔在强烈扭拧撞击下崩裂,斑斑血迹洇出。
“把他给朕绑起来!拖下去,重刑!”
这一战他周迨输得一败涂地。
战场上真刀真枪打不过,暗地里斗智斗谋被耍得团团转,他看着这以手刃至亲来骗取自己信任的人,至此坦然自认毫无惧色,为什么,为什么会耿耿忠贞到这种地步,不惜拿命来助周璐成事!
此般自求一死,也无非是怕连累其……
“陛下,”殿前司虞侯焦灼开口,大势已去,哪还有时间细细审判一个两个倒戈叛徒,赶快能杀都杀了,从速逃命要紧,“臣请领殿前司精锐,护送陛下往定州主持大局!”
定州哪还有大局要主持,无非水路四通,可逃的方向比较多。
周迨瘫坐回御座上,扯着块锦帕拼了命地揩手,一擡头,只望见满殿近臣惊惶中隐隐都在滴溜转的目光。
他看得清楚,此时有多少人连开门揖敌的腹稿都已打好了,危急存亡之秋,这当中有几个是能与他共患难到底,舍死守卫他这个帝君的?
他看向瑟瑟垂头望地,不发一言的邢休。
“邢大人留下,余者出殿待命。”
邢休今日分外佝偻的身形,闻声一震,待众人甫一退出,便咣铛一声撞地跪了下来:“臣罪该万死,错信了阴贼奸徒!”
管临这件事,他是从头到尾推波助澜第一人,造成今日局面,实是罪无可赦,死不足惜。
可他准备接受雷霆怒吼的双耳,听到的却是一声多年未闻的温热称呼。
“与歇。”
邢休难以置信微微擡头:“陛、陛下?”
周迨情绪似乎迅速平复了下来,与才前暴躁失态已判若两人,他深深叹了口气,颓然感慨:“与歇自年少伴朕左右,风风雨雨四十余载,佐朕终取一统,功在千秋。只恨到老仍未得安定,几度迂回颠沛,吃尽了苦头,惜乎……哀哉。”
邢休再料不到生死关头,陛下会念慨这些,一时老泪将涌,整个人投地叩伏下去:“臣今生得陛下知遇,何曾有半分辛苦之念,伴君四十载,老臣三生荣幸,万死不辞!”
周迨居高临下看着他颤抖的双肩,半晌,幽幽发令:“殿前司重兵护送你出城下定州,往棘州,待与江其光麾下水军汇合,重整旗鼓,反攻炎京!”
邢休颤抖的老骨头一定,擡头,不解:“陛下欲改走青江?不是布置妥当,已召东窝人助往海……”
周迨打断,看着他眼睛强调:“你。”
邢休张着的嘴未合,一辈子以洞幽察微著称的脑子仿佛突然间锈住。良久……才艰难打通了关窍。
才还无以言表的恩念热血骤然冷却,他深深望着自己终生尽忠辅佐生死相随的君主,再一次叩拜了下去。这一次拜得不颤不抖,端端正正,而饱含情感的声调已回归于为人臣子应有的恭肃,和一丝徒劳自嘲般的疏冷:“臣,遵旨。”
布置毕,周迨顷刻起身,狠声命向昆西驺统领术阔:“太虚殿就位候令。”
———
“薛大人料事如神,狗贼果然要往定州逃。”
龙神卫在薛义彤挥令下,奋力驱马聚往戴楼门外围追堵截。
振帼军势不可挡南下,广兰坞战况消息先于大军步伐传来,炎京各城门立时紧闭,严密布防,全城守兵进入抵死迎战状态。
如此表象,却瞒不过薛义彤对周迨本性的深刻洞察:贺老贼怎么可能死守炎京?必是以此虚张声势掩人耳目,抓紧时机乔装外逃。
薛义彤率着齐海晟拨他调遣的一营龙神卫,自请设伏盯守城南三大门,战术直觉告诉他,南逃下定州,水路转青江去汇江其光水师,将是垂死挣扎的周迨最自以明智的逃命决策。
果不其然,日落时分,一拨又一拨乔扮成各色人等的人队马队,鬼鬼祟祟出了明明戒严的西南戴楼门。一接到讯报,薛义彤立时传令四方围堵。
那乔装队伍警觉异常,见有人追来,果然装也不装了,马鞭齐挥,结阵夹护着中间至要几骑,夺命狂奔而去。
“我看到了,”一龙神卫眼尖,挥鞭指道,“那人正是贺贼手下的老奸臣,邢休!”
此人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伪贺朝第一谋臣,周迨对其极度倚重信赖,弃陵州夺炎京,东奔西逃,到哪都伴着,寸步不离。此时由殿前司仅剩可战的一支精锐护着,除了是随周迨逃跑,还有第二番可能?
龙神卫四方聚来,绝命追赶,直追到山穷水尽,一场惨烈厮杀,终将击败截获,一个残余贺党也没给漏逃出去。
薛义彤挑剑亲手一个个验过俘虏面目,却只认出殿前司诸班统领与邢休,不见周迨,心中一凛,当即醒悟:不妙,被调虎离山了。
邢休披头散发,重伤狼狈,擡头一见,竟是那个自己曾亲眼目睹惨死在大殿之中的薛义彤,霎时醒悟,心中更是万怒喷涌:枉我邢与歇一世聪明绝顶,竟被他们耍得这样狠!
薛义彤看穿这姓邢的是代他主子来招引围兵争取脱逃时机的,心知再如何拷打逼问,也不可能交待周迨真实去向,当即下令回赶,传讯继续严围死盯十二外城门动向,接应振帼军到来。
他怀着一种隐隐不祥的预感,最后仍拷问了一句:“管临在哪?”
一入耳这名字,邢休牙齿咬得钢钢作响,可他濒死间硬是强发出快意一笑,疯疯癫癫答道:“太虚殿下密室镇着传国玉玺、先皇骸骨,只龙脉为钥方能进去。我陛下特令姓管的留守,恭迎你们长公主回归亲启,哈哈,哈哈哈……周璐肯不肯领这份美意?”
他至此看着已失魂丧魄,说的话让人难辨真假,回撤路上,随兵请示:“要将此言传告长公主吗?”
薛义彤慎重想了许久,摇头:“管逢疏之前特交代过,待振帼军破城后勿要贸然进宫,先疏散勘查,清理埋伏。不可信这贼臣胡言,再中周迨歹计。”
心下却在叹息: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被关进囚车的邢休看向槛外黑茫茫的天宇,念着何人害自己输得这般落花流水不得善终,恨之入骨的同时,至死有一点都想不透:他管临在眼皮底下运筹演谋了一切,生是有救这个的仁心,救那个的本事,为何就在这眼瞅终极得逞之际,那般束手就擒,只未给自己留一条生路?
———
疼,疼得要死。
嫩生生的手心被两指多宽的戒尺狠命抽打,没几下就肿成了个蜷都蜷不起来的小红馒头。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