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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鳞开(二)(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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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鳞开(二)

迟阶茫然四顾,万象皆是混沌,那清晰传进耳中的话语似乎只是一个字一个字迸出的幻觉。

这种看不见摸不着骤然脱离自控的感觉,将心底掩埋多年的阴翳恐惧幽然唤醒。他挥起刀,旋以天下无人可挡之锋,向那最浓稠的黑暗深处劈去!

霍然,天地一片清明。

脚下如镜的湖面,揭出娓娓话声的来处。

“没有什么能击败你,你总能比任何人行得更远。”

“却命定,止步于此。”

“这道万仞高墙,你迈不过去。”

“声名,荣誉,来自无足轻重人们的欢呼与期许,一次又一次,逼你犹疑,退缩,逃避,放弃,冠你以万世景仰的枷锁,榨取你,吞噬你,直到被心甘情愿淬成一把凛然正气的刀,高高扬起,每每在最后关头,亲手扼杀自己的真正所求。”

“闭嘴。”刀锋劈裂湖面,碾碎一池寒水。

“你不想回去?”

那话声劈不灭,碾不断,涓涓如弱水,无波无澜间,却有石裂山穿。

“这是你要的吗?”

“家门永不踏回,所愿永不得遂,流沙消逝于指间,万般尘世眷恋,顷刻灰飞烟灭。”

迟阶俯身,伸手触向那涟漪消散复又合拢平静的湖面,一寸一寸,抚过浮生过往的种种幻影。

良久,合指捞起,未握住一滴残痕。

他摊开颤抖的手掌,手心只有一枚玄光灼灼的箭镞。

“不,将军!”

一队骏马飞奔赶至,冲入根本辨不清乾坤虚实的迷阵深处,领头的方凭声音在有如幽都之隔的遥远那头焦灼响起。

“不能毁广兰坞!元燧一燃,万里国土尽焦,何止城头这千百忠良父老,多少无辜百姓将一夜失去家园,不能!”

她的奔影渺小模糊无人看清,她的声音却字字如响雷,击穿了漫天的迷雾。上方城头被缚的人质们昏昏噩噩,有几个闻言忽警,擡头惊眺,只见漆黑夜幕更远处隐有沙尘攘起,动地马蹄震响钝钝传来,豁然醒悟。

没有什么妥协谈判,没有什么巧计营救了,弃卒保帅,振帼军今夜将不惜一切代价破城!

“本来也没什么活头了,不必管我们,速下炎京,彻剿贺贼!”有悍不畏死的壮烈宣言从城上吼出。

而更多的沉默者只是凡胎俗骨的元元之民,自知已被彻底放弃,再有顾念大局的境界,此刻也禁不住本能发抖,此起彼伏压抑不住的呜呜之声汇成数股悲流。

城上躲在人质身后的守兵见此阵仗,也脚跟发颤了,忙请示上峰:“弃楼后撤吗?”

上峰环顾左右,不见了樊殿帅身影,一抹头上汗,观察着城下形式,仍牢记殿帅指令,约定的撤退时机信号还未收到:“撤什么撤!他振帼军哪敢真来冲击城楼,给我拿稳了人盾,准备,放箭!”

可此刻只有方凭知道,振帼军主将即将发起的攻克手段,远比所有人预想的更狠绝、疯狂!

她催马急奔间发出声嘶力竭的劝吼:“兴兰坝堡垒尽毁,从此北胡南下将再无屏障阻碍,肆虐中原,饮马清江——你多少年深入敌后,连自己的性命、声名,什么都置之度外,不就是为了保我大炎安平,永不经历那一日!如今却竟要亲手摧毁……你醒一醒!”

浓滚的迷雾被疾推的马蹄踏出一片稀薄,方凭终于确切望见迟阶所在,他孤身隐立于乱局之外的角落,那枚能为他顷刻扫平一切障碍的元燧已赫然执在手中,他却垂弓静默,似乎尚存一丝悲悯犹疑。

忽一支利箭射出,将方凭苦口婆心的呼喊执行为勒马崖前的实质。

方凭一回头,只见许孜收弓。

……迟阶身形一晃,半边膝盖踉跄触地。

久经锤炼的一身战骨,兴许不至被这一击损及要害,他长弓拄地撑起身,一擡头,却有一道鲜红热流从嘴角溢出。

“你甘心吗?”那声音嘲弄审视。

他守义佑民,百死无惧,而来自被庇护者的明枪暗箭,直到此刻,都未停止。

他站起身。

从始至终,唯一同心戮力的袍泽与可摧山拔海的力量,只有他自己。

“我不。”

他步出角落,走进被身前身后千万箭矢瞄准汇聚的中心,对着满目的黑茫虚空,如多年前每一次例行的束装就道,缓缓张开了双臂。

“终此一生,你可曾为自己而战?”

那姿势,像赴敌上阵前的踌躇满志,威武示意手下为自己递刀披甲,更像是……响应冥冥虺蜮的蛊惑召唤,卸下抗拒,将自己终极献祭。

倏然,天光一闪,遍野沙石被疾风攘起,于空中发出万千冲旋之声,令人眼迷息窒。幸不多时,沙尘终于旋势渐止,簌簌下落,难耐的人们放下遮眼的手,却只见正对坞门城下,多了一座遮天蔽月,庞然巨耸的蚁丘。

数不尽的蛇虺、蜈蚣、蜒蚰、虾蟆,在这黢黑虫丘上钻穿蠕动,互食厮咬,肌肠未餍,向已咫尺之近的兴兰坝内发出贪渴的啾鸣。

“你从未令我失望,六一十。”那一直萦耳噬心的飘忽声音,严冷难掩惬怀,于阵前具象现身。

迟阶擡眼,终于直视阵眼,望见这再熟悉不过的旧景与故人。

———

对于长公主身旁江湖女子这番急声快语的传达解释,方执一个字都不信。

怔盯着周璐坦然示出那枚与自己所持干符严丝合缝的坤符,他的脑子全用在后知后觉止不住的拼揍缕析上,只觉得一日之内,自己对韬光养晦、龙争虎斗等一系列词字的理解,比过往二十四年加一起都深。

眼前这位长公主殿下岂仅仅是因贺贼作难,乱世而出,她瞽圣父女对黎太后一脉的暗中蓄力,铢积寸累,瞒过了里里外外所有人,是生生用四十多年的运筹帷幄,善刀藏锋,积得今日破土迸发,大势渐成。

而面对当下此令,方执也终于体悟了很久以前,听父亲无意间一句良深感慨:“在他们眼中,血流漂杵,生民涂炭都是常事,帝王之路,牺牲一些草芥总是难免的。”

破坞南下,机不可失,成王败寇,如上种种繁复说辞,不过是假令彼此心安,过后也无从追讨的矫饰过场罢了。

“你们不信?”

“长公主殿下,并非末将不信,”亲挡在闸门前的曹猛粗声快语,诚恳而坚决地帮方执答出心声,“只是绝不敢赌上万千无辜性命,行此险举。”

时间在一点一滴流逝,连素来从容不迫的周璐也难掩焦灼,渐露强硬之色。

她身后身侧,军中亲卫连同落英一党,明暗高手头一次这样群英齐聚并肩围立。她有备而来,并不惧好言未果,与方家军卫队硬碰硬。

曹猛呼喝一声,双方立时剑拔弩张。

“末将只奉方将军令,方家军世守边境,恕难从命!”

周璐亦盛怒:“坞闸启闭,统听燧符号令——方家既是父任子继,方旻与关徐来君子之约,奈何违忤?”

君子之约……

方执望向远处被重重迷雾遮掩的广兰坞,恍惚一眼,肖如回到北漠大胜摩雷一战的菹毕山,彼时遥望另个山头,久久不见一丝埋伏堵截迹象,但他就是确定知道,友军必出,“定不负卿”。

他轻一晃头,想挥断这不是时候出离的遐思,却反将那脑中迷火晃得更旺,复映出上京城外硝烟漫滚中的一跃腾去,一影孤骑……

“元燧在哪?”他突然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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