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鳞开(一)(1/2)
金鳞开(一)
“这位挂帅南下的迟大将军,当真就是那曾横扫北漠的赫布楞?”
振帼军清早开拔,大军借路驶过的痕迹都已被拾掇平,高台上站岗的两个方家军小兵,却一直到傍晚还犹自错乱难以置信。
“那个杀人如麻的鞊罕猛将?怎么可能!他没在上京战死,改名换姓投奔到这儿来了?这么个豺狼虎豹的凶残胡子,长公主怎放心交权给他带兵打炎京?”
“他不是杀人如麻的胡子,不是豺狼虎豹的异族,他是汉人,是我大炎忠良之后。”
一声脆生欣朗的答语传来,才从校场下练的方凭从台阶转角一跃而上:“他掩姓埋名深入北漠敌营多年,出生入死,纵横捭阖,以一己超凡智谋胆略,覆灭了欺压勒索我大炎几十年的湭鄞王廷。”
“他是真正的赤心报国,雄才盖世!是个一顶一的大豪杰、大英雄。”
小兵肃立行礼,不敢再多舌议论。
“啧。”反倒是慢一步上来的方执听得嘴角直抽,鸡皮疙瘩掉满地。
这方大小姐自领命去处平关迎接一道,峥嵘崭露,初立战功,被正式授了军衔,再不用天天顶着父斥哥护在军营里溜边往来,如今已是统领三营的小将领,说话更掷地有声,举手投足更张扬自信了。
就是怎么态度骤转,胳膊肘直接长外头了,整日帮那位她昔日一百个痛恨看不惯的死对头大吹大擂?
“呦,嫌我说的不对?”方凭在观练高台上站定,一侧头看到她哥这副不以为然的腹诽神色,哈哈一笑,当场揭底,“那是谁在前儿誓师大会上,跟着热血澎湃到连声儿都抖了?望着那位三军阵前正式接下帅印时,比上月去塔娜姐家提亲还激动——这老曹亲见说的哦,可不是我。”
“咳咳……”方执战术性咳嗽,一拧头,往关外方向望去,“北边今日倒是消停?”
脸转向另边,眼中那点死不承认的矜傲悄悄淡去,取而代之的,是确然未尽的深沉感慨。
想想不过一年多前,同样站在此处,眼望着场下那位为“一己之利”临时来互利互用的“古教头”,便时时有一种怅然遗憾混着无限忌惮萦绕于心头:此人若为一汉将,为我大炎所用,该何其幸哉。
现如今,虽面上装得淡定,方少帅内心波澜其实与这些站岗小兵没差,仍久久难以从那打开营门看到风雪中所来何人的震憾惊喜一幕中缓过神。
“北边莫鞯余孽这些日突不安分,扎堆冒出来探头探脑,必也是得了消息,想趁虚冲来搅上一搅。”方凭鄙夷道,心知这当中必也少不了贺老贼四处勾结招揽的手笔。
可惜内外心怀不轨的都打错了算盘,大炎边防并没有任何虚来给他们冲。方家军肯给振帼军借道不假,却并未抽调一个兵力助周璐南下——六长公主完全没开这个口,而迟大将军更根本用不着。
“他说了,边关军使命是保境安民,收拾贺贼这等小事犯不上劳动咱方家军。”
“哼,用他说?”方执实在听不下去这无止无境的吹捧,“漂亮便宜话都让他抢说尽了。他要真胆敢往方家军上算计半点歪主意,管他大将军小将军,我第一个挑他下马!”
方凭抿嘴直乐。
“少帅,少帅,”底下疾马奔来,“南边有急讯到,方将军召你速往商讨。”
兄妹二人立时收了笑,火速上马奔向方景由营中。
“连夜封锁坝线,周迨准备在广兰坞拒守一战?”方执进门一听,有点意外,但凡稍有用兵常识,谁不知那不是个适于布兵镇守的城关。
可是广兰坞这三个字,却于方家总有非同一般的敏感触动。
方景由神色凝重,推来才截获的敌讯,手指重点圈向那信中一笔带过、潦草难辩的两个字。
“难道……”方执顿时色变,忙追问,“矿场那边可有异动?”
距广兰坞数里开外,高坝荒野背坡,有片荒蛮砂矿,当年圈定开采时由就近戍军监管,没想到临时苦差事一沾上就甩不脱了,兴兰坝南北各城隘已几易守军,这倒霉活儿却多年不曾轮值,始终由方家军拨兵看顾。
方景由摇摇头,神色却并不放松,当即向一双儿女发令:“方执,你带曹猛领两千人马,不要惊动沿途任何岗哨,直往矿场严守闸口。方凭,你亲自驱马去向长公主传报——”
方景由微一停顿,三思之下,到底还是掂得出机密泄露与大祸临头之间孰轻孰重,“提醒迟将军小心城外埋伏。”
方凭神色一震,刻不容缓,领命就走。
方执慢她一步,回身又看向父亲,压声道:“爹,怕不是贺贼在炎京翻搜出的这坤符,甚或还有元……”
方景由眼神一警,重重威厉强调:“闸口现由方家军全权掌控,早已无符燧制衡之说,你此去务必亲自坐定扼守,任广兰坞战事如何,谁来旁敲侧击,绝不得泄一寸漏洞!”
“是!”
———
振帼军遭遇的迎击比预料来得稍早一些。
但是无伤大雅。
迟大将军措置裕如,并诲人不倦的顽性不改,省着老将陶成韩子奇只作压阵,将年轻的骑兵营小将许孜委以前锋,紧着大战实操良机让他历练历练。
许孜领军冲锋在先,一路向南几乎没遇到像样的抵抗,越发势不可遏,意气高昂。
他急打回炎京,比谁都急。
许孜出身文儒之家,父亲官任礼部祠部郎,一辈子勤勉读书,却直待垂暮之年才排得如此末流京官一做,始终郁郁不甘,老来得子,便将己愿都寄托在这聪颖幼子身上。偏这儿子不承父志,打小一腔戎马梦,偶得良机引荐,竟放着仕途大道不走,要从军打仗去。
在自请改为军籍前的一晚,老爷子威逼相阻,怒言但只许孜敢迈出这一步,就从此父子关系断绝,不肖子此生再别想见爹娘一面。许孜年轻气盛,哪会被这等一时气话绑架到,义无反顾踏出家门,誓要沙场上建功立业一番给父母看看。
老爷子气大,打离京至今,许孜果然再没收到家中消息,而这一年多来,炎京发生了太多大事……他无时不刻不在焦急回来证实,一切不过是老头子倔脾气使然……
急迫发狠间挥枪挑下个溃逃落队的敌兵,许孜挥令:“追!”
骑兵营最擅俯冲碾压,兴兰坝地势北高南低,坞口所在就是用来加速战斗的。
策马疾奔间,遥望向烟尘那头逐渐现出轮廓的云窗雾阁。
广兰坞,似是要向北方来客一显天|朝气派,建有全大炎最风致神妙的一座城楼厦宇,面北坞墙奇高,城头耸拔入云,而那墙体本身却是木柱所垒,前无壕沟,外无马面,宽则宽矣,不堪一击。
被绝命追赶的溃军退回坞内,慌里慌张合了城门,而胸有成竹的许孜早就配备好了诸般破城神器,七梢砲、冲车、攻城槌依序就列——广兰坞城楼建得如此愚蠢独特,虽城头高得投石弩箭难够及,那根根木柱却有如齐列牌九,生等着任一冲撞,便连环坍塌,摧枯拉朽。
“孜,孜儿……”
挥枪下令的手忽停在半空,许孜震悚擡眼,扫向仙山琼阁一般摆设的城头,遥远而精准地对上了父亲一双苍老的眼眸。
与他汹汹同来的千军万马,皆在一刹陷入震惊迷茫,纷纷勒马骤停。
城头上横排密布,恭迎等候他们的,并不只是严阵以待的守军。
只怔愣停顿间,哨声锐响,城上黑影齐闪,每个赢弱不堪的肉盾身后都刺出数副弓箭,万箭霎如蝗雨,向城下浇来。
“收阵,后撤!”
风格最急功冒进的许孜在此生最噩的梦里也从未曾梦到,有朝一日他会在广兰坞城下,亲口下出缩头避退的命令。
———
牵一发而动百身。
振帼军议事帐中,激烈的商讨争论后,一切都归于沉默。
广兰坞城上一双双垂死无助的眼,对应着各人心中悲愤怒涌的狂澜。
从靖西军旧部到晏侯军嫡系,几次话涌到嘴边,终没人堪高吼出一句:我请大义灭亲,勇往直前,冲!
一个人可以自愿舍身取义,但没有人有权决定别人妻儿老小的牺牲。
主将决断时刻。
迟阶望着渐合的暮色,漫起的夜雾,对旷野间每一声风吹草动都分外悉心留意,像在等待着什么。
“退军十里,安营过夜。”
调头绕道,谈判换俘等种种提议都被他否了,大将军最终拍板下令停步休整。
就这么退缩拖延,干耗?
厉风冷夜,那城头之上已经百般折磨又被驱来忍饥受冻的垂危人质们耗不耗得起?
他有没有亲眷故识也被挟在贺贼手里——想必是没有,这大将军毕竟是外头来的,没亲没故,自然比谁都不慌不急。
也比谁都无所畏忌。
———
振帼军将领之间意见不合,分兵行事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传到了仅数里之外的广兰坞内。
樊复双眼精光一闪,敏锐嗅到反守为攻的良机来了。
他身为前大炎殿帅,三衙长官之首,多年混迹于炎京军权中枢,亲自上阵打仗经验虽不大丰富,对全炎各军各将的立场脾性,相互之间盘根错结的派系渊源与利益纠葛,却是比谁都了如指掌。
方家军没拨兵下场,这是第一个确定而利好的讯息。方景由果然是个会以守边任重为由冠冕堂皇敷衍一切求援,抱膀一旁作壁观望的沙场老油条。
所以这支急行而来的“振帼军”规模实力,根本未有预料中那般压倒性强大。
这其中主力又分两派:晏家嫡系掌控的晏侯军,和以陶成为首的靖西军旧部。
晏侯军原本是朝廷派遣,出师半途炎京变故,被周璐顺手纳为己用。可晏家的秉性全大炎都知道,占边为王,捞尽边贸油水,世代相传的投机分子。此时一见方家军不参战,靖西军又被拿住软肋,已掂量得出这笔买卖赔赚几何。果然,审时度势,调头后撤去了。
那痴心妄想的病公主至此已孤立无援,麾下只剩一群悲愤无措的靖西军残部,不甘退又不敢攻,内讧乱成一盘散沙,稀里糊涂就扎营在坞北荒岭缓坡下。
靖西军旧部,齐熙之死……樊复心知肚明,他与这帮苦大仇深的老不死是早晚赤眼相见,对他们慈悲就是自己死的关系。
虽然京里给的命令是让他坚守不出,以人质为盾挡住一切,藏大军于坞后山岭待命。
那多被动。
而且樊复心里门清,如此保守战策是为了等主力军赶回,届时江其光勤王退敌立头功,累死累活白白耗损顶在这里的他算什么?
主动权要夺进自己手里。
夜袭擒王。
樊复派出大将朱淳。
今夜浓云密布,星斗透不下半点光亮和兆相,但仅两个多时辰后,轰隆隆的凯旋马蹄声撕破了广兰坞屏息静候的悄寂,城下朱淳生擒敌将归来的一幕充分昭示,时运是站在他樊复这一边的。
“所擒何人?”
“陶成。”朱淳亲自押回辉煌战果,答声却有点有气无力。
虽占偷袭先机,正面打起毕竟是一场硬仗,夜袭功成归来,此去兵将所剩数量已不足三成,打眼望去浴血狼狈,面目混茫。
火把点燃,照向马背上搭挂绑回的俘虏,昏迷耷拉的头脸被人扭拧翻上,一刹间,高城阔廊上的所有人,挟质守城的士兵,寒风中苦挨的人质,目光齐齐向下投去,即使血肉模糊也不难认出,不是鼎鼎大名的靖西军老将陶成是谁?
周璐虽没逮住,能生擒到这员重量级大将已足令樊复大喜过望。
“快开门。”
———
城外,率兵伏藏静候多时的许孜,紧紧一握手中枪柄。
畅行无碍,一切尽入迟大将军彀中。
樊复嗅到漏洞当然会派兵偷袭,出城菜瓜当然会被设陷反砍,衣服扒下来一换,陶家军就摇身变成了樊家军,只留朱淳被挟“领军”归来,陶老将军亲扮战利品,城门不叩自开。
如此经典的赫布楞式手笔——许孜承认,他私下里其实没少将这位传奇大将军过往的赫赫战例深挖窃学,但实战关头,筹略与应变还是远远望不到本尊项背,最生动的教学,什么都比不过真刀真枪的此刻。
许孜已站起身来,他眼珠一错不错紧盯前方城下,只待城门一开,陶成所领数千精兵一拥涌入,闪电飞身上城隔断城楼与坞内军防接应线,区区城上禁卒根本来不及反应,缚着人质的城楼将瞬被夺归己手。
胁制解除,接着便是他身后大军现身席卷收割的常规时刻了。
可就在此时,沙尘骤卷,一阵疾来的朔风骑过荒岭,在地势低凹的坞口抛下一团浓雾重霭,投向远方的视线被烟霾遮蔽,一串猝尔失控的哭号厉喊打城墙上方传来:“陶将军……他妈的,老子跟你们拼了!”
是城上某个被缚人质,长久负屈受刑本身已难撑,被压抑在微弱希冀之下的濒溃心智,在亲见到陶老将军也兵败被生擒的一刻终彻底崩毁,疯魔汇成一瞬回光蛮勇之力,竟一跃挣脱半边缚绑,欲向下方投身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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