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君还(一)(2/2)
周璐远远仰望,一眼却先认出昏在他脚旁那人双眼紧闭的面孔,脱口颤道:“管兄……”
高台上之人似乎对底下聚满围兵浑无知觉,只望炉出神,一个人仿佛在静静思索着什么亘古未解的难题:为什么,究竟为何如此。
闻到下方失声一唤,才恍惚看来,绝望近癫的双眼眨了下,迟缓认出:“周璐。”
周璐再料不到终排开千敌万雠,守在这清算尽头等着她的,不是贺贼余孽,竟是此人,她深吸一气,尽力稳住微抖的声调:“贾时,你我仇怨几何,无干炎京无辜万民事,下来说。”
贾时目光调转回熊燃的炉膛,愀然涌起的嘲弄使那灰败神色临时恢复了一点温度,他漠然自语:“我跟你有什么仇怨?我是你什么人。”
周璐张了张嘴,心中摇头。
什么人,无论在谁看来,周琅一派都已身名俱灭,倒得彻彻底底了,这炎京权位往后任谁争谁夺,都绝不会再有他们一脉任何翻覆可能、立足之地,而贾时本人……他的身份血脉一旦为人所知,更注定是被上位者赶尽杀绝的对象。
形势立场明摆在此,这使得她要说出的任何安抚谈判之辞都毫无可信度。
“知道你想杀我,”贾时自笑,笑这满眼望去的兴师动众,笑这毁天灭地的生杀大权终又兜兜转转落在了自己手上,更笑这二十八年被宿命无尽愚弄、根本不该存在过的拧巴人生,包裹中扭曲骸骨的触感清晰在背,他掂了掂手中异光,“这炎京留着也真没什么意思。”
众人低呼,不觉手足一绷,连已悄绕到了阶下准备奇袭奔上阻止的,也被镇住了脚步。
没人理解他想要什么,或许他想要的根本谁也都再给不了。
阿卟一路作近侍,跟随落英护卫周璐至此,此刻所有人都仰头惊望,大气不敢呼上一口。独他身隐事外,蔽在殿中一角,悄手执起弓箭,眯眼作瞄。
他箭术极精,眼丈其人无遮无拦在上,自忖开弓一箭取命绝非难事。但是……那站的位置太邪性了,但只中箭一倒,整个人连同他手中燃芯都仍将跌落炉膛。
除非能一箭分……
贾时像是遥有所感,垂眼一扫,两道轻蔑目光精准投向阿卟所在暗处,将这窃窃心思动作尽收眼底,身形却没有寸许闪躲。
来啊,来击毙我啊。
阿卟泄气一松,失之毫厘,便是弥天大祸,他没把握一箭定音。
或许有人能做到,他前日还刚刚亲眼目睹惊慨过其技神乎。
而此人……此时分明就在殿中——
周璐屏息微微侧头,看向先一步奔来却无所应对,率众就那样静立在炉下另一侧的迟阶。
舍他其谁。
满心的焦急不解几乎从她眉头眼角溢了出来!
还愣着干什么,这就是他对他心心念念所谓世上惟一“所求”终于得见来的行动态度?踌躇不前,根本没有半点在意他的死活?
迟阶余光似感受到周璐投来这一道催促之意,沉思微蹙的眉心动了动,在满殿多少人暗暗寄望的期许中,终于抽出了一支箭。
贾时头都未转,眼望炉火,冷冷一嗤。
自恃救过一命是吧,恕不领情,原命奉还。
那支承载着一殿杀心的箭被迟阶捏在手上。
倏然,一折而断。
“乌山八百里关线,当下脆如此箭——贾时,你可见得?”
所有抱望暗投的目光都瞬变诧异,一时没人搞懂迟大将军该出手时不出手,突然在这不急不慌说什么。
只周璐眉梢一挑,隐约咂摸出了些意味。
乌山原是伪贺皇朝与北漠胡族西境的边界线,几十年间两边战乱不息,族仇世累,要说于此间纠葛状况的亲历亲睹,绝是没人比得过眼前这位身份敏感特殊的前赫布楞那颜。
前时击溃贺军,周璐拿下陵州,根本顾不上更替部署此边关固守,就要抓紧领兵回解炎京之患,敞着西北大门,虽两边官方当下敦睦和气,对边地实际安定,却一直心有隐忧,只待内乱平定再择良士,拟太平长治之策。
大炎东线边境有方家军,几十年铁锁边关,深谙萝卜加大棒尺度,湭鄞旧朝一灭,边境和平互荣已初见成效。
西线边境两族深仇宿怨,隔阂如山,待收归炎廷后,想安土息民却是任重道远。
“那里有许许多多像你、像我这样的人,调停斡旋,长治久安,也须得更多这样的人去引领,去承担。”
周璐看向语声淡淡的迟阶,大外甥似乎在为她指明一个想都未想过的辅助人选。
贾时耳中亦听得清晰,自嘲一哂。
太远了,那些东西离他太远了。他困在这无形的身份牢笼,连这方寸太虚都迈不出去,谈什么躬行实践,想什么丰功伟业,今生噩梦一场,所有人都是有你没我的怨敌,了断才是解脱,都他妈该陪葬重洗。
“来世一遭,活出个什么造化,不是血脉定好的,不是身份硬给的,你是怎样人,做过何等事,自有世人目光雪亮,更求自己丹心无愧。”
“没有人能选择此世生身父母是谁,合该天生背负他们的欲望与不甘。”
迟阶言及此处眼睫一落,神色暴露一霎异样的戚然,但他再擡起头时,目光坚锐,出口却比箭锋更利,一语刺穿烟雾,响彻全殿——“百年一命,终是自己活出的。”
“扎什,未来,还很长。”
贾时终于看向他一眼,面上仍是殊无表情,悲喜无状。
“对吗?”迟阶言毕一转头,看向的却是周璐。
周璐听在耳中,心弦震颤,只觉这字字句句,分明都不单是说给这贾时听的。
她遥望向高台之上那尚有生气的昏迷面庞,心绪霎然静了下来,才前心中那些缭乱无定的筹谋话术烟消雾散,张口只觉一言一词,再无用斟酌,自打肺腑直出:“贾时,你身份我确已知晓,今即使对众言来,为世知晓,亦不觉有何可忌……”
“殿下!”
高台上异光一闪,浓烟骤腾,身旁落英想都不想,一个侧身展臂,扑护住周璐。
周璐却眼睛未眨,直从落英头肩缝隙间清清楚楚望到,那高台上晕躺着的被人一手捞起,扯进浓滚烟雾不见,再极力看清时,黑衣身影已一闪消失于天窗,只背上突兀的行囊划过最后一道显眼的金芒。
丹炉口烟熏火燎,而高台上已空无一人。
众兵奔跃而上,抽薪止风,急将四蔓的炉火扑灭。
迟阶转身就走。
周璐直盯着贾时匿去的殿顶,急指道:“挟往那边逃了,你不率人去追!”
迟阶一转脸,再不是方才温言善语的泰然模样,疾去间郁怒暴躁溢于言表,牙缝里挤出三个字:“不是他。”
周璐一时懵怔,眼望他抛下一众随兵,独自奔跃出殿,果是逆着贾时挟人逃遁方向,飞身上马而去。
犹不解意,转看向落英。
落英余悸未消,只恐陆少被丹炉剧爆伤到,才前打进殿来全眼全心都护在她一人安危上,何曾悉心留意那远远高台上全程昏迷的人一点点细微异状。
闻到周璐此问,才转动脑筋,奋力回想,猜测:“难道是……庞远所扮?”
“……!”周璐恍悟。
关心则乱,那等危急情势之下,哪顾上想起还有这么个自己曾亲手为之甄选指派的脱逃替身。
他二人本就扮起来以假乱真,更何况才前昏躺在上,烟雾重重,遥遥一个侧脸,哪能一眼分辨出。
周璐不再纠结,冷静下心绪,立即下令传报大内危机已解,部署各方兵力抢断关卡,追剿逃兵。
只心底深处还在有一阵没一阵地嘀咕。
可为什么有人……竟还就真能呢。
———
“这么着,对吗?”
挽弓搭箭的人调整了一下身姿,瞄向远处箭靶,下颚紧抵着弦丝,小幅度动了动嘴请教。
“不对,”夕光斜洒过关山,一穹晖幕把万物都渲成了曼妙的剪影,迟阶眯眼望去,“侧一点身。”
对方用心揣度,慎重调整:“这样?”
“再……侧过来点?”迟阶目光细细描摹着那侧颜的轮廓,只差一个俊挺的鼻尖完整入画,语声中狎昵的笑意几乎已掩不住。
管临兢兢业业又侧过些角度,箭尖仍往靶心指,腰都要扭拧错筋了,忽一耳动警醒,松下姿势,愠目转来:“……有没个正劲?谁非说要指点我两手箭招,这么个指点法?”
赫布楞亲授箭术,传出去挤破头来拜学的只怕要把望兴关挤塌,独享此厚遇的管参军却毫不见荣幸,只当陪他心血来潮,重温童趣。
明明无心无愿,学来又傻傻认真。
此情此景,幕幕与少时授武仿佛,但又终于万般皆大不一样了。
“你六艺底子好,姿势无可挑剔,”迟阶道貌岸然地激赞,不怀好意地上前,“欠缺的是手法细微。”
他拢臂揽去,一手搂人持弓,一手握人拉弦,亲力亲授,无微不至。一支箭七扭八歪地射了出去,浑没人在意,招摇撞骗的名师早已用嘴唇替代了目光,摩挲向那颜影的每一线温热起伏。
高徒技艺了无长进,徒增喘耳。
……
管临一箭发出,单这“无可挑剔”的姿势一次拉满,便已耗尽他所剩无几的全副体力。
准星是半点不做奢想了,对着东郊旷野间那一片微弱营光,只望鸣镝划落,哪怕有一个龙神卫岗哨能警敏接应。
他撂下贾时的这把柳骨牛角弓,彻底瘫倒回浮木上,累累伤痕的身躯被冰凉河水再次透骨侵浸,或将入汴河,或终汇涞水,随波逐浪,滔滔东去。
后方远远甩开的,也许是危机解除,宫城上空炽焰渐熄,也许是终获全胜,即将响彻云天的欢呼,或可能还有……一次无足轻重的践约,一点自以为是的慰藉。
让他认为自己还活着。
根本未学到缓兵之计的皮毛,他对着无星的夜幕,自嘲笑笑。以己度人吧。只知若换过来,他一天都承受不了。
时间终会抚平一切,而罪孽自有天道审判。
长夜漫漫,嘈杂声忽起,他勉力推开愈加沉重的眼皮,隐见河岸那头影影绰绰聚来火把,迫近人群。
果然,愤怒百姓围堵以待,贾朝奉诚不我欺,没做半点虚言妄语。
“……是他,没错!我认得。”
灯火汇聚,唤声叠起,有人扑腾跳下,七手八脚拽扯向河岸。
“大人,醒醒,大人……”
“先不得动!小心伤口。快,去取绷带,热水,棉衣!”
无限温暖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全身几已凝固的血液忽一下激涌复流,伤口霎裂,几乎痛厥过去。
众人大呼小叫,帮着就地包扎止血,他在太过优厚的待遇中诧异睁眼,看到的是一张张莫名关切的陌生面孔。
“大人安心,”有人急声安慰,“先头那群逃兵已被刘侍郎家人率众拦下了。”
侍郎?刘?管临晕陶陶间费力地想,刑部侍郎刘藻?不是从上灵囿押出,被送往兴兰坝的那批人质吗?
他看向眼前面容憔悴的老妇人,“您是——”
妇人含泪颤答:“老身乃是靖西军儿郎许孜的母亲,大人救命之恩,待我夫我儿归来必再亲谢,请先受老身一拜!”
管临赶忙伸手阻拦,擡身迷茫看去,四下竟尽是恩谢涕零之声,一时怔住,脑子都不转了。
兴兰坝的伤兵伤俘人还未归来,战果消息已随振帼军奏凯南下。
谁传告召集这些家眷跟着出策出力来到这荒郊野岭围堵的,薛义彤,还是……贾时?
他越想越晕,感觉自己在做梦,紧绷的神经和疲乏的伤体却在梦里终于瘫松下来,迷迷糊糊听着众人忧心商议,怎么把他往堤坝之外的马车上稳妥移去。
忽尔!他耳尖乍一动,整个人如遭雷击,惊蹦而起!
他摇摇晃晃,兀欲冲出人群,自往随便哪个暗处隐去——不能让他追上找到,不得再见……
四围人群却毫不解意,一个缝隙也没给配合让出,桩子一样都杵在泥滩原地。
芦管声啊!那是只有他一人才能遥遥听见的菁芦响声!
也许已在几里之近,而旁人毫无所觉,谁也体谅不到他此刻的焦急与惊恐。
他无礼几近粗暴地去推面前许家大娘拦护的手臂,却见大娘眼神掠过自己,竟似亦听到了声响,往渺远的芦管声来处迎望去。迷茫擡眼,才察觉周围人目光一统,居然个个都身负此技,能十里辨音,皆望向他身后。
脑髓一震,管临蓦然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