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冤录（2/2）

惊慌间连“小僧”自称也忘了用，迟阶与管临短短对视一眼。

虚张恐吓后，换红脸上场，管临不避那扑鼻的秽气，就坐在身前：“小师父莫慌，何等秘闻，你慢讲来不急。”

“是，是这样，”慧生擡手擦额，自亦不知抹下的是河水还是冷汗，“范施主来寺中借住数月，全寺上下都认得，知他出身贫苦，饱读诗书，心有宏志，却是怀才不遇，他平日里常与人谈书论策，讲得生动，大家都爱凑着跟听。有次听他痛骂时下新法，提到当年因带头反对新法而被治罪的某位高官，言语间推崇备至，愤慨难平。可巧，他提到的这位已故高官，小僧也以往在香客口中听到过一则流言，结合心中疑窦，便跟范施主说了说。”

迟阶一边悍匪扮得正宗，闻言却眉眼蓦然一跳：“哪位高官？”

“翰林大学士，迟风卿。”

“昔年小僧在院中洒扫，听到过两位来求签进香的施主路过言语，说什么当年大狱中给迟大学士敛尸，曾亲眼看见其两手中指指甲都被拔去。犹记得那二人不住感慨，我朝刑不上大夫，却不想连竹西君这般忠良诤臣都受过这等酷刑。”

管临背朝迟阶，却对着他被远处幽暗悬灯投在河面的黑影，那影子随着慧生言语微微颤动，或也不过只是流水粼波。

管临没回头，稳声继续问：“道听途说罢了，你有什么‘心中疑窦’给范正说？”

慧生紧盯管临反应，他心机深重阅人无数，别的一时猜不到，却十分确信直接仇家绝对雇不到这样一个人，就势壮胆又揭出一牌：“家父在康济堂时，曾与东家制出过一方奇效的毒｜药，唤作乌蔻，该药服下能令人两个时辰内气衰毙命，无有残留痕迹，任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仵作也查不出致命根由。只一点当时尚未完善攻克——这毒素作用后消尽于两手末端，中指指甲会变色青黑，最好费事一步拔下指甲，才更保后查暴露无忧。”

管临暗咬着牙：“你只以此判断，竹西君当年狱中是为人所害。”

巧合如斯，慧生却笃定非常：“正是。”

“于是范正被你煽动得更加怒不可挡，转日就赶上了拦驾之机。”

“那……”慧生狡黠地又保留了回去，“小僧就料不到了。”

若真如此，这和尚一家也是间接帮凶！

管临眼看着河中的幽影猛一起动，打后头穿了过来，下意识伸手就去抓拦——明显这慧生还有半肚子话没倒完，可不能被一个暴怒下失手拍死。

他错估多虑了。迟阶站到了前头，只鞋底问候向慧生，一语揭穿：“扯什么东家西家的，根本就是你自家——你叫韩什么？”

慧生目光一凝，旋即挡脸哀嚎：“我、我……我打小按风水算命的指点，代父出家修行免灾，跟他们并非一路的。虽则灾没免住，但，但是……我有奸臣勾结恶霸，残害穷苦黎民与忠臣勇将的铁证！范施主说的没错：‘这大炎天下，苦奸相党羽久矣！’”

迟阶停了脚，顺气似的抚平衣摆。

管临会意迟阶所猜，适时跟激：“原来如此。看你处心积虑助书生们告御状，还当你是个嫉恶如仇、慈悲苍生的佛门义士，却原不过只为了俗家怨仇。你韩家多行不义，跟江湖恶霸结仇被火并灭门，也能赖到官员朝臣身上？”

“能！”慧生带着满身污印站起身来，神情一霎间暴露出难言的孤倔与偏执，豁出来了，“韩家的确没少与江湖中人做龌龊活计，但当年恨天门专订的乌蔻毒｜药，为何会流进皇庭大牢，用于毒死堂堂高官大臣？范正被抓进去严刑拷打致死，又会否正因他情急说出这一关联猜测，当即被什么人灭了口？还有——”

“此事一出，满城响起奸佞当道、新法误国的讨伐之声，前来市井间恐吓堵嘴的是谁？你们站得高看不见，我来告诉你们，是恨天门。地痞流氓为上面高官作清路黑手，高官则保得地痞流氓横行霸道，我韩栩是为报家族私仇没错，但几个喽啰偿命于我无补，我要揭穿示众，要一网打尽，要报在这血海深仇的根上——都只知恨天门胡作非为视法纪为无物，却有几个知晓上面层层叠叠隐着的高官显贵，才是他肆无忌惮的终极靠山！”

管临听得惊怒交加，却见迟阶倒是难得镇定。

细琢磨慧生言语中意，管临除了讶异他作为韩家侥幸存活的一员，竟然蛰伏蓄谋，以有限的身份与擅长下了这么大一盘棋来寻根究底搅动天地，还品味到一丝莫名得来的信赖——慧生似乎从哪方面已经确定并默认他二人是与董党敌对的一派，更绝非恨天门中人，才能对来如此终极喷薄，倾力控诉。

不，管临隐约觉得不对，或者说……不够。

此人决绝自信，想以一己之力扳动仇家，煽动上头对恨天门与董家党羽关联的追究，只以区区一个“乌蔻”猜想，对于他与迟阶二人来讲是恰巧够了，但当局者迷，客观作想，其实远远不够。

“你韩家与恨天门反目交恶前，到底与他做的是什么生意？”管临突然打断慧生满口为民除害的大义凛然，“你又想将仇家一网打尽，又想独善其身把韩家摘净，可没那么顺意的事。”

慧生转头看来，霎时缄口。

管临敏锐揪住这纠结犹疑：“同样也是涉关朝廷，枉法营私的勾当，有吧？”

“……有。”

流水波停，幽影乍定，两双俊眼各具风流神采，此刻四道目光却突如刀剑列阵围剿，在仲夏燥热的晚风里，压迫来蚀骨的森凉。

冷颤半晌，权衡再三，慧生终于喉头滚动——

“去黥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