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然诺(2/2)
只细嚼慢咽不改,他咽妥了才开口说话:“瞧出什么了,怎么个稚嫩法?”
“楼下那个晃晃荡荡的茶博士,一看就是个假扮的,装得不像。”
管临闻言一怔,擡手摇了摇连通廊间的绳铃,当即敲门进来一员猛汉,应唤待令。
“落松,你喊涛七得空上来说话。”
迟阶放下筷子,神色初显惊奇。
还未待他酒足饭饱,落松果然引着才前楼下那个茶博士进来了。
见到几人此景,迟阶心中明了。才前看这生涩家伙破绽百出,猜是个皇城司撒播的暗眼,还在幸灾乐祸,这会儿才知道居然是自己人,顿时严肃了。
迟阶起了身,话也不多说,明显带着考验上几手的劲头,忽向那涛七醉步撞去。
涛七灵敏一退,身子在来人和墙壁间缩成根细棍,巧妙让开迟阶踉跄,既没回击,也没被撞碰到,最绝的是他手中满灌的茶壶,在如此迅躲挪步中,持得牢固平稳,半滴茶也没溅出来。
迟阶站直皱眉,看向他持壶的手:“你这么个卖弄法,是生怕过客看不出你身手吗?”
涛七一愣,旋即便省悟自己属实是本能发挥,应对不当。
迟阶扇柄点过他肩、肘、胸、腹、胯、膝,“习武人呼吸连胸带腹,擡臂肩带肘、肘带手,擡腿胯擡膝、膝出脚——这都是你要掩盖的习惯。你体格看着弱,耐心学了不少,装茶博士样子倒像,但鸿雁楼里成日来吃酒的都是些练把式的,一眼就能瞧破你是个用心不轨假扮跑堂的。你成日竖着耳朵在大堂里晃,得不到有用消息是小,被人看穿反相利用,收集来故意误导你听的,那可就亏大了。”
几招指点,不仅涛七醍醐灌顶,连候立门旁的落松也暗自受教,频频点头。
管临这才向他二人正式介绍道:“这位是妙公子,陆少的远房……外甥,往后有事联络不便,由妙公子代我往来传讯,明日也介绍落英都认识认识。妙公子混迹江湖多年,身手还凑合,有什么用得上的,大家切磋探讨。”
落松、涛七二人再眼拙,也看得出这不是个平凡人物,“凑合”什么的,管公子代谦罢了。
待他二人退下,还了雅间清净,迟阶却反而还在惊叹:“小六这家伙,是活活在宫城里外都布了个天罗地网。我就纳闷了,她今年才多大?这得是打几岁就开始暗作筹谋了?”
“她没多大,她爹可是当了三十来年的大掌柜,低眉顺眼,到底不甘。”
迟阶越想越奇:“老子真瞽,女儿装病,为的是活命,来日不晚。一辈子在人家眼皮底下,大动作不敢,只能暗暗在民间蓄势,做些小打小闹的助力。终究是熬出头了!竟真让她一步步趁乱扯出个独霸一方的局面——靖西军直辖屯田,姓董的也终于让步了不是?”
“是,被祸害多年的边境三州,总算从董家手中暂时抠出来了。”管临也难掩欢畅,“毕竟这次是贺贼先出的大招,朝中向来缩头不主战,但对贺却是例外,几大当权家族都是当年太后与姓董的煽动对贺仇恨,亲手提携上来的,日后帮他们坐稳了大权。如今势头早用完了,渊源却抹不去。董家就算嗅到一丝危机,也得咬着牙支持全力抗贺。”
“参知政事吴家、刑部尚书邹家、殿前司都指挥使樊家,”迟阶想起方才那两个兵老哥的言谈,“都说是全炎京内外没人不知的渊源。”
管临笑道:“吴家与董家日渐分崩交恶,便有这陆少党参与运作的功劳。”
迟阶这回却没跟着赞叹,他心念一动,脑中长久黑暗的谜团似闪过一抹微弱光芒。
管临察觉,收笑问:“怎么?”
“没怎么,有些胡乱猜想,”迟阶紧紧追着那灵光的一口气忽地松懈下来,摇摇头,“我在想,这几家臣将当年原本是帮着贺贼谋逆的,后来也许见局势不对,成不了事,又摇摆回来,结果被周澜记仇清算,失败后都杀了。几家的家眷儿孙却被炎京原谅撇清,甚至刻意提拔,姓董的当年就是靠给太后出了这个厉害主意,一步登天攀上权位。几家人对他是感恩戴德,但全族上下也定然怕他怕得要死,他兴许一直掌握着这几家曾经通贺的证据把柄,随时可能重新亮出,惩治哪个不听话的。几大家权势再盛,也世代活在这一威胁惊恐下,除非——”
管临神色一凛,猜透他联想到什么:“除非他们将罪证嫁祸给别人。把柄只能公开用这一次,用完就永久解脱了。所以这一次机会,必须嫁祸给姓董的最大宿敌,最想扳倒的家族。”
迟阶手臂紧撑座椅,不想让管临看出他压抑不住下轻微的暴躁,也不再接言。
管临若感觉不出才怪了。他伸手去抓捋那紧紧蜷曲的五指,温度传递着疏解与安抚。
“若真如此,”管临似乎未加思索,不由自主就代入以迟阶的思维与行事对待这个假设,“他们都该拿命偿。”
迟阶松开椅沿,一转腕握住他,盯着他眼睛摇头:“不,我要将他们绳之以法。”
“要绳之以法,要公之于众,”他一字一句,道出思蓄已久的决心,“要让全天下见证迟家的清白与坦荡。”
说完这句,手一松回,又给自己斟酒。
管临抢过替他喝了一杯,“平日与董家交好的,陆少都安插有监察暗眼,明日落英来,请她也帮着细查这几家当年往来线索,尤其是邹敏,刑部太容易动手脚,监守自盗了。”
“又要麻烦陆少,”迟阶挤出一弯笑,强行平复激愤后,笑容一瞬疑显颓唐,“霸占了陆少的男人,还要用人陆少的手下。”
管临知道他一拿这调侃,好歹显出情绪趋回向正常,却也板脸道:“有正事吗?”
“有,”迟阶敛笑坐正,诚心征询商量,“我想亲自拜访郭少晗和唐梁,问几个当年细节。”
管临一口气提在胸中,想了想才呼出去:“有别的方法跟他们了解,你最好再等等出面,危险。”
“你怕人知道,怕迟家祸害儿子还活着回到炎京这个消息不胫而走。”
管临未应。
迟阶对他这默认还不忿了,指着自己道:“我,至于被谁拿住?”
管临绝对相信在天大地大的北漠草原,没有一个人敢说凭真刀真枪较量,能单挑拿住他赫布楞。
但是炎京……那种强权制霸之下束手无策的绝望感莫名奔涌而复,这不是比拼勇武的光明战场,硝烟在看不见的地方焖死了多少炮灰与冤魂,这个险境,他自己误打误撞闯进也罢,但是迟阶绝对不能再来一次。
“至于。”他沉声回答。
“行……行吧,那再说,”迟阶赫然被管临这副过于严冷警戒的神色震慑,让步道,“不暴露我是谁还不行吗?我在炎京就是宅上一小厮,负责白天帮着消耗五谷杂粮,晚上给主子捂被暖床的。”
管临要不是足够了解这张浑嘴,少不得还要为他这番故意自我糟践之词伤怀气愤。
但是有些心思在有些事彻办后,再剖白一分都矫情多余,海誓山盟不是一时忘情蜜语,留着命才能谈实现。
管临忽又想起方才楼下进堂来入眼一幕,止不住忧虑叹息:“你这人到哪都最显眼招摇,只怕都不用自我暴露,走街串巷几天,就被人打眼认出了。”
迟阶这么多年外貌气质变化何止一星半点,闻言直笑:“我常居在炎京那都是十一二岁前的事,给人见着就是一淘小子领着帮小屁孩,成天摸爬滚打灰头土脸的,如今瞧瞧,偏偏长成了这么风流倜傥,玉树临风,谁还能认出是一个人?”
管临直接上手去测那说话人的脸皮,指节一屈,夹了夹迟阶一边颊肉,凝视来的温润眼神里似乎倒映出一个当年的小祸害身影,这神往想象令他漾出一个再肯定不过的微笑,他轻轻笑说:“我能认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