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辛锥（2/2）

管临静静听着，这是逆天改命的奋斗励志，是值得世代传颂的英豪传奇吗？

不是，完全不是。

“药要常日跟着，且离了北漠就不管用，是吗？”

亚望沉重点了点头：“我师父给他们服米囊草，也只是为了缓解蛊毒痛性，让他们能在白日里提起精力上阵卖命。米囊草成瘾并只可在北漠气候生长且不说，真正让人生不如死的还是我师父那阴损蛊毒本身——这蛊是没法彻底解的，它一天天在蚕食残害着宿体，我试了很多年，最后只一个办法勉强见效，就是注入沙蜱虫去与它对抗，但沙蜱虫与米囊草冲撞常人又耐受不得——这办法在另外几个哥哥身上都用不了，只有老大顶得住，这些年他也是全靠这方子对付才撑下来的。

“其实他这副状况，能在这北漠常年打仗东征西战已是奇迹了，离开这活药超过三个晚上直接就能要了他的命。去年冬末时他不知得了什么信，突然疯了似的地要往坝南炎地去，根本不行，最后晕死在半路上被腾朔生生拖回来的。”

“去年冬末。”管临仰头长叹，满眼只有无尽的黑暗，去年冬末，他是得知了二姐的死讯吧。

这么多年来，他何曾不朝思暮想踏回故土？

“至于能支撑多久，能不能恢复和常人一样，”亚望回到最初的问题，他听出管临嗓音渐变沙哑，却没看见那仰头之上纵横满脸的泪痕，“唉，我会尽力的，但我害怕，每天都害怕——留在阿拉坦丘的四个哥哥近几年渐被蛊毒耗尽，已相继过世了三个……而就在前不久，早恢复得跟常人一样，跑去大漠西边娶妻生子过上安稳日子的四三七，也毫无征兆突一下就毒发癫疯了，老婆改嫁抛了他，被大额赞听说后又接回了阿拉坦丘养着……

“老大听闻了也没多惊讶，他一直说这辈子不娶不生，乐得轻松，自己早晚不是暴毙就是突疯的下场，看哪个有本事先来撂倒他。”

管临猛抹了下眼角，转头来不死心问：“可你说，那沙蜱虫的方子管用，就他耐受得了！那若让他自此在北漠安逸调养，这些草药虫的，一生管够着用使，就没事的不是吗？”

“我也这么说，总归能延缓些，所以不是成日劝他消停嘛，”亚望恢复了恨其不听的小妈子口气，顺嘴连最直接的弱点也揭晓了，“那方子的坏处就是每晚一用下去，人彻底丧失所有观感知觉，不到药效过劲，不能醒不能动——做个平凡百姓就当是到点入睡了，跟常人也显不出什么不同，可他偏要当这个到处招摇的厉害人物，一入夜就变成个废人，哪个仇敌一旦知晓不来致他于死地呢？他能活过这些年，真已是万分侥幸了。”

管临恍然，原来这才是他一直遮遮掩掩的虚薄所在，但他多年来又硬要敞着这么大的致命弱点去作天作地，是不是早就打骨子里悲观认命，潜意识就等着那冷刃毒手抵向自己脖颈的解脱一刻？

……不敢想了，也不想再用想的，他要立刻，马上，直接，活生生见到这个人。

管临急不可待中仍不忘郑重嘱咐：“亚望，绝不可再与任何人说，切记。”

亚望点点头，却坚信自己今日做得无错：“管哥，其实你和老大早就认识吧？”

管临刚要踏上搭梯，闻问转回头来：“你知道？”

“不知道，他从不讲以前的事……我猜的，”亚望发现跟聪明人呆久了，自己也不再像自以为的那么天生迟钝，“老大以往成日把‘早死早托生’挂嘴边，还曾说等死了让我拈一搓骨灰回汉地，交给‘舅公爷’。”

管临狠狠眨下眼，试图收住欲新涌而出的两股热流：“……你听阿奇称我‘舅公爷’？”

“不是，开始没想到。其实是自打你来了，老大就不怎么说那些不着调的话了，倒变得一天比一天惜命，催着我给他用各种还没试成的新方，唉，又变太急躁了。上月生日那天不就是前晚上试药失败了，发脾气惹恼了你。过后他又恢复了那副好赖不分、带死不活的德性，我气说你要么现在就化灰送‘舅公爷’算了，他当即严正警告我说不要，永远不要，以后无论他死活，见‘舅公爷’一次就告诉一次他过得很好，无比好。”

一粒凝珠没兜收住沿颊滴滚下来，却被扬起的嘴角接住了，这张脸不知看上去到底算哭算笑。

“对了，管哥，你是要走了吗？”

管临平复半晌，竭力挤出个正常声调：“是，我下月要回京复命了。”

“老大知道，”亚望抢先一步上梯推开窖门，似再要说的话没什么算是机密了，“我听他念叨说水平太差，来不及走前跟你合力完工了。”

管临一冒头重新面对万丈艳阳，似是难耐刺眼，擡袖遮了遮脸，对这句话却完全摸不到头脑，什么合力完工？指两军联盟打仗吗？水平倒都也没至于算差吧。

“完什么工？”

“雕……刻？我也不懂。反正最近一直在琢磨这东西。”

亚望一跃蹦回院子，打正屋外窗台上捧了个小盒子交过来，盒中见有几根粗糙不规整的竹篾与木棍，凌乱细屑上躺着把尖头细小的刻刀，显是用来练手的。

管临见那根根竹木上歪歪扭扭浅刻着些笔划——单是字写得好却未必能篆刻出同等的笔体，这手艺还是要专门学练的。

但他没事练这个干嘛，管临拿起一片竹篾细瞧，却见练的大都是一个字——“官”，干什么，想当官想疯了？

……不是！

管临呆呆放下那盒子，忽觉命运千折百绕，人生若梦似幻。

他完全知道，这家伙太会装傻了，他明明什么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