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辛锥(1/2)
苦辛锥
明明晴空朗日,元和小巷上方却似隐隐悬着许多只阴森的眼,正在将每一个进出的过客细致打量。
管临头回不管不顾直接将马骑到了院门口,大门没锁,家有人。
亚望开门一见很是惊讶:“管哥?”边扫了一眼门外周围左右上下,边将神色异常的管临请进,除了久未造访,对这来的时机也颇感奇怪,“老大还没回呢。”
管临站定院中,直视着少年道:“不找他,找你。”
“找我?”
管临粗略环视一周,院子还是原来的院子,并没因为暗探频访而做过什么掩饰改变,院中亚望刚来时种的植花已高高低低形成个花圃模样,规模仍略逊于原来的绿篷,酿好的药草大多贮存在本地家家都有用来贮藏冬菜的地窖里,记得亚望每日都要下窖去鼓捣上一阵。
管临拉着亚望直奔那地窖盖口:“下去看看。”
亚望愣愣跟着,让干什么干什么,走去掀开窖门,率先下了搭梯,管临紧随其后,擡手一把拉盖下窖门,顿时全面漆黑肃静,“这里讲话安全些。”
亚望摸着黑熟门熟路地找到并点燃灯烛,映亮窖中归置有序的各类草药和一片黑黢黢的瓶瓶罐罐,多种生猛诡异气味与地下湿潮气息混在一起,刺鼻冲脑让人一刻不想多呆,而管临只分辨得出米囊草那盖过一切的奇香。
一直以来,他都以为不过是嗜个草毒罢了。
“管哥你,怎么了?”
“亚望,有事问你。”管临在狭小窖内慢绕了一圈,确定这绝对是个既无隔墙也没探耳的空间,可以放心说话了。
但说出的语气低沉而肯定,根本就不像个问句:“谪越人是你师父。”
亚望下巴本能一缩:“你怎么知……谁,谪越人是谁?”
管临看着他,没继续咄咄逼问,就已得印证般地垂头叹了口气,半天重新擡起头来,张张口,突然觉得几乎没什么好求证的了,怪自己思维不受控地过分积极敏捷,已止不住将一切前因后果串连成线:迟阶那消失的七年,那身不由己无底洞似的被动苦难,死里脱生瞒天过海的身份转换,多年里每时每刻百蛊噬心的致命煎熬,根本迈不离这坝北大漠去只好假装自得其乐的口是心非,还有什么可问的吗……
有。
“冥九婴,”管临一字一句,刻意点明,“怎么活下来的?他还能支撑……多久?”
亚望从管临打进来这一系列神色言语里,猜到他大概知晓了什么,以往听从老大再三强调命令,跟管哥每触碰到这话题总有些半真半假的避讳保留,可他感觉得到,老大的叮嘱更像出于怕管哥挂怀的忧心,而不是恐他知晓的防备——像防着所有别人那样,当年事他亚望这些年来一个字都未曾与人吐露过,就是严刑拷打也绝不可能说。但此刻,却觉得终究不同。
“我救的,能撑多久,我真的不知道……”亚望深吸了口气,思绪一点点沉陷进往事,那经历单只于他也绝不是什么美好的记忆,“那时我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药童,跟着师父从西陵山去到塔塔荒漠,说是给贺王手下得了癫症的士兵解毒治病。”
“我们住在大漠里临时搭的营帐药棚,被贺王手下严密看管着,我每日帮打下手炼药熬药,然后送上阿拉坦丘去分发。那些得病的‘士兵’都比我大不了几岁,白日里个个神勇无畏,有用不完的气力和精神头,一到夜晚就剧痛发狂不人不鬼,非得吃了我师父的药才能挨过,有受不了脱逃的,不用人捉,跑不多远就煎熬难忍回来跪求解药。就从这些‘病人’中我认识了老大,那时他名叫六一十。
“六一十独自逃跑过好几次,但他向来鬼头,总提前做好伪装掩护,一觉支撑难耐就立刻偷溜回来,从没被发现,却也一直没成功。其实师父喜欢用我这个徒弟跑腿,只因我打小就傻,但慢慢连我也能感觉到,师父是在帮贺王做不好的事。有一次六一十跟我讲了很多,我独自想了好几天,觉得他每一句话都很有道理,从那之后,我就试着偷学师父的配药方,希望有一天能帮六一十他们摆脱贺王的控制。
“但还没等我偷学会,突然就打起仗了——大额赞率兵攻回的那天,我刚送药到阿拉坦丘,混乱中被困在了坍塌的旧殿里,丘内外围守着几千上万的贺兵,跟鞊罕兵打了两天两夜,六一十他们也披甲上阵,死守阿拉坦丘。他们本就个个身手厉害,到药效过了疯癫发作,杀起人来更勇猛凶残,不到百人足足灭了数千鞊罕兵,打到最后实在寡不敌众,大多惨烈战死,只剩十几个重伤的不敌被生擒。
“战后,得胜的鞊罕军要杀他们示众,却被大额赞压了下来。大额赞知道这些人是被贺王和我师父残害控制的,想先救他们个清醒,再审判论罪。
“但他们断了药,根本就是只能等死没法清醒了。我当时藏在废墟里面吓得发抖,但一眼看到这些哥哥们还活着,头脑一热冲了出去,说我可以试试配药救他们。
“大额赞力排众议,亲自率人配合我凑寻药材,但我,管哥,我……天生就是个废物!”
亚望忆到此处,神情扭曲痛苦,颤抖着掩脸半低下头,微弱烛火恰将其头顶映亮,伪装染过的一头黑发,根部一小截灰白又见顽固新生了出来。
“我错了试,试了错,明明偷学了那么久,还是怎么也无法配出跟师父一模一样有效的方子。就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一个个崩溃疯癫,失控自残,相继痛苦地死去……他们不是‘冥九婴’,不是为非作歹的杀人狂魔!他们是活生生的人,是我每天都见面谈笑再熟悉不过的哥哥们。
“最后药终于试成,已是四天后,只剩六个人还活着,即使靠药效能维持平静,也已经个个髓海紊乱,神智不清了。大额赞对外只说是已经论罪处决,却将他六人秘密留养了下来,命我继续研药配合,甚至直接在阿拉坦丘上辟地秘种米囊草,只为维持他六人的性命。”
命真大。管临震撼感慨,穿越重重死关浴火得生如此,却如何也叹不上一句庆幸。
“经过大半年的调养,其中四人只养好了外伤,精神却再难恢复正常,只有六一十和四三七仅丧失了记忆,只要继续常日靠药顶着,状况渐渐恢复到与战前时差不多了。”
“他说他丧失了记忆?”管临轻问。
亚望听懂了这句不讳发问的隐含意思:“我知道他没忘,他也没瞒我,伪装丧失也是为了自保吧。大额赞将那四个已痴傻不能自理的哥哥留在了阿拉坦丘,常年供药派人照料着他们,却鼓励已经康复的六一十和四三七自行去,让我教他二人自己植药配药,忘掉过去换个地方重新生活。四三七走了,六一十却选择留下来,起了个草原名字,成为大额赞手下一名亲兵——几年后,这名字却已在五十部落内外无人不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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