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九婴(1/2)
冥九婴
天黑前,北郊校场结束了一日常规练兵,各队由统领率着,有序整队下练回营,只余轮值的杂务兵将凌乱的校场常规清整。
“古教头”不受约束,一天练教下来气力还没用完似的,独自驱马绕场晃悠了半周,远望见那南边观练高台上还有两个身影仍未下去,正对自己这边指指点点。
迟阶叹口气,也不打算绕开了,给脸上佩了个风清云淡的神情,就准备从那儿正当路过归去。
“赛白努?”
耳中突然传来一句稚气的部落语问候。
迟阶侧头看去,见打西边草坡上奔来个七八岁的男孩,一身草原装束,怀里抱着十几支杂乱的箭矢,显是练射时哪些笨蛋士兵脱靶十万八千里飞出去的,常被周围的牧民小孩拾到归敛好心送还回来。
“赛恩,巴依日赖。”未加思索,迟阶脱口就回了句好,谢谢。
男孩黝黑脸庞上一双清亮眸子惊喜闪动,站定仰望马上人继续用部落话问:“那颜,真是你吗?你还活着?”
迟阶心下无奈,他这副标准炎兵穿着打扮举止谈吐,低调混在方家军人群中时,连自己都觉得毫不起眼,究竟怎么着一夜之间彻底暴露到不仅让暗中各势力闻风而动,连这草原上的普通小屁孩也火眼金睛跟着,一下就猜认得出来?
“我不是活人,”迟阶未明确回答,只眨眨眼睛笑向他反问,“那你这见着的是鬼吗?”
男孩却笃信得了肯定答案,更兴奋蹿上前一步,追问道:“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管临与方执站在观练高台上,远望着“古教头”自校场归来,马下跟着个怀抱一捧乱箭的异族野孩子,不紧不慢,有说有笑的。
路过高台时,迟阶下巴一划短促吹了声口哨,大概就没看见别人,只算跟方少帅打了声招呼。
方执也习惯了他这副轻慢无礼,大幅度回了个白眼,扭过头来对向管临。
“没他几天得瑟日子了。”
管临眼神未追随身影转向南去,只仍虚望着练场尘土,沉沉问:“这小孩也是你特意安排来劝归的?”
“至于吗,我还没那么细致吧,”方执失笑道,“赫布楞‘炸尸’的消息这几日有心的应该没有不知的了,你别看这些草原胡子们家家户户离得远,成日打草放牧无聊着呢,越是神叨的消息越传起来比城里还快。”
“你不怕弄巧成拙?反逼韦禄筹划出了什么恶毒计划,敢以炎军名义,冒险护匿着这个……敌将?”
“我就要赌这一把,”方执蓦然收了笑,“西线战事告急,朝廷从兴城防线一再撤兵,显是把北边形势想得太简单,明着放弃这头了。说实话,若真是莫鞯与鞊罕转敌为友,今年内联合南攻,以咱们当下剩这点兵力,硬碰硬根本防护不住。”
管临擡眼看向方执,也是头回听一惯自负意气的方少将军难得掂量弱项,清醒度势。
“大炎的兵制如此,听着是我们方家军南征北战名头响亮,实际只要炎京枢密一道调令下来,就得当即交权调转,盲目指哪打哪。前线将士亲身经历看到什么,实地判断出什么形势,制订了什么有效策略,那炎京朝堂中只会纸上谈兵打哈哈的文臣们,有人听过吗,在意吗?”
方执神情渐变严肃,眉宇间强烈压抑着壮志难酬的惆怅与不甘。
“其实逢疏,别怪之前你总说些设身处地想想汉民胡民百姓之类的废话被我嫌弃,我们这些战场上长大的,打小满心想的都是强兵振国,就望着有生之年武力重新夺回我望兴关以北千里疆土。但来到兴城这几个月,在这两族混杂的地带生活上一阵,实实在在亲身感受,有些想法也确实慢慢转变了——我现在有些明白,打仗的目的不是比谁干死敌人多,终极是为了,让更多人过上太平安稳的生活。”
管临从个人思绪中抽离出,对方执这幡然心得听得越来越专注,神情源源不断涌出认同与赞许。
“这是人帝王治国该想的,我这手上只给剩了仨瓜两枣的光杆少将,倒是替他操心上了。”方执自嘲嗤笑了声,今日对管临这番话从感悟内容到用词不讳,都算得上空前掏心掏肺。
“所以你想着,让赫布楞回去领权横亘在这两族交融地带之间,”管临开口接道,“兴许能成就汉胡相安太平,划出个长治久安的开端。”
“不敢谈那么大志向,我这才哪到哪,”方执深吸口气,认真分析道,“鞊罕的兵制跟我们不同,也不知他们那大额赞是用什么神圣教义约束着地方军力,总之各部的自制兵权都给得太大了,赫布楞带重兵的时候如日中天,韦禄自作主张占了望兴关也没人管。既是如此,我们就赌赫布楞这枚棋,他回关下掌权的实力与威信倒都没话说,赌的是他这副汉胡不论、为民而战的初衷不是装的,回去也能带头当个好胡子。”
“朋成,”管临有些难以抑制的慷慨激动,说不上是出于对迟阶多年暗自拼杀斡旋终极目标为所认同见证的欣慰,还是纯粹对于方少将军自悟心得的衷心赞赏,竟回应不出什么冠冕堂皇的长篇辞令,半天只冒出最简单四个字:“你说得对。”
“觉得我境界还挺高是不是,论赏可是说不出来半点功绩,”方执看出管临十分认可,抒发完了便擡步准备下台,“我也就是看这胡人百姓们过得也不咋地,太惨了,帮他们挫子里拔大个,选个好点的地方官,多少能消停点,赶在莫鞯反扑前说什么把这件事办稳妥了。”
管临随在他身后,冷静下反问道:“你这事未成,先张扬个天下皆知,也算稳妥之举?”
“你怕赫布楞出师未捷先遭毒手?”方执还剩几级台阶直接一跃而下,转回笑道,“要说也真是个不错的引子,若不是他住那个小院现在成个了密探参观点,我还不知道兴城里原来藏着这么多污七八糟的暗眼。”
管临早猜到元和街小院这几日来必不消停,也知道方执定会派人日夜护守,但真亲耳听说那地儿成了个暗箭齐瞄的明靶子,总归止不住悬心。
各人自有各人福?以他堂堂赫布楞那颜的警觉和身手,何用得着自己这个不能打的文弱兄弟隔空忧心了?
但他……不是勇猛无畏的赫布楞,于管临永远不是。他是心尖拂不去的恒久牵挂,是天底下最脆弱容不得半点伤害的人,他是且只是,那个总用嬉皮笑脸藏着一切艰难苦楚的,迟阶。
欲壑却已悖礼,若就此相望于江湖,未必不算最好的终局吧。
“京里命我下月回去述职,”管临忽作轻松道,“你这步棋应能在我走前落定了。”
“卸完小兵,也该撤大臣了。你这一去,估计回朝另有迁擢,跟方家军也算缘分到头了,”方执叹气点点头,擡眼突然看出管临似乎也面显不舍,倒欣慰笑道:“是不是觉得出来驻守边关,天高皇帝远日子过得也挺得意自在的?要么我这个兄长临时代父拍板,替我妹招个女婿进门,你就此留在方家军做个铁打的参军大人,怎样?”
管临一副凛然正色回视来,立刻让方执自己也意识到这拿亲妹开玩笑的口无遮拦是有多缺德没谱。
方执已闭了嘴,管临转过头望着回营方向渐渐模糊的身影,却突又生无所恋地低低加了句:“我这辈子打算出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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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家世代养马贩马为生,祖上虽是纯正汉人,迁居到草原生活繁衍大几十年了,思维习俗早已彻底胡化,各代人混杂嫁娶,到今人身上也早算不清流有几分汉血、几分胡血。
早些年因不堪莫鞯统治苛税重赋,当家的带上全家老小和一厩良驹,投奔了大额赞发起的起义,被编入鞊罕部附属军,颇享受到草原革命的胜利成果与新气象。但好日子没过几年,前不久突被鞊罕部寻了个异族奸细的罪名,强行没收全部良驹与家当,流放赶到了南边荒野上。
全家一文不名叮当响,既没可投奔的也别无长技,眼瞅就是卖儿鬻女吃根咽草的讨饭境遇了,幸好被调兵西去的方家军遇上。方景由亲自了解下来,明着是赏识这老谢的养马技艺,暗中却掂量着这家人身份独特,深谙北漠各部势力与关系,施他个救命恩,没准什么时候派得上用场。于是收编整顿后,专门调配来给这边仍与鞊罕军门对门的方执支使,方执便安排他父子三人先领职养马,观察了解一阵再说。
老谢和大儿子生性木讷,汉话也说得费劲,全家人的嘴似都长在二儿子谢宝迪一个人身上。这话篓子来了没几天,养马没见如何本事,废话倒已攒出了几车,无论生熟碰上个人就能大侃特侃个没完。
“迪哥,你说他们那什么大额赞?当真是个双腿残废的瘫子吗?”几个小兵借着午饭后一会闲功夫,围在马场旁磨牙。
“什么‘他们大额赞’?那是咱们草原救苦救民的活圣人,”谢宝迪一惯天花乱坠话风,独这句回得虔诚严肃,“咱们大额赞授神旨浴血而生,是替全长天子民身负苦难,怎么就瘫子了,你当瘫子做出这么大的功绩试试?”
炎军小兵们最多求子求运供财神时能烧上两柱香,不是太能切身理解异族这种神乎的信仰,大多人也只沉默尊重,却也有那爱擡杠的听着不顺耳道:“这么厉害,那还苦哈哈地打什么仗啊,你们大额赞发扬长天神力,亲自上场来个呼风唤雨,敌人一冒头直接全干死,不就得了?”
几人跟着哄笑,谢宝迪激动了:“哎,哎?这话怎么说的,管是东南西北哪方的神灵,一发威捏死个你可都不难,说话没个敬畏,小心出门遭雷劈,做梦被鬼缠。”
对面几人当即色变,谢宝迪得意道:“怕了吧……”
小兵们嘴上嘀咕着“曹……”、“快走”,互相提醒推搡,一溜烟散了个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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