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衣去(2/2)
管临回望这一张被初升明月映来分外苍白的脸,心中一时疑虑混着庆幸,振奋夹杂心疼,半晌捋不出个分明,只愣愣回道:“只怕反悔的是你。”
迟阶两手一摊:“优待俘虏吧,我可没退路。”
四目相望间,远处嘈杂声起,穆钦家的年轻族长嘎鲁打西边夜色中归来,一身肃气下马,呼嚷着令全族老少都出帐聚起,似有要事公布探讨。
管临一见这阵势顿时警觉,眼眺着那边动静,侧向迟阶道:“不会是有人告发了你躲在此地吧。”
“不会,放心,”迟阶倒有把握,“我早跟他们族长拉扯了个可靠渊源,草原人不会出卖朋友的。”
前车之鉴尚在,管临将信将疑,遥见亚望和方凭也跟着凑在聚集间,想是嘎鲁并没打算回避外人,于是也拉着迟阶凑近去听听有何新鲜事。
去了一个字听不懂,只看出这穆钦全族老老少少,听下来一个比一个神色凝重,几个性子急的止不住激动叫嚷议论纷纷,其余没作声语的也都愁眉苦脸的样子。
亚望绕开人群向他二人这边寻来,脸上亦有愤怒不平之色,一旁的方凭不住追问:“说什么了他们?”
“太过分了,”少年蹙眉叹息,边走来边帮她汉话复述道,“韦接权后召集关内外各族族长,称前时大战损失惨重,命每族需在三日内按人头比例上缴马匹。”
“哦,怪不得,”方凭听来倒一点都不意外,前几日吃的那番苦辱终生铭恨,鞊罕韦于她就是天下第一号的恶棍王八蛋,“这就是你们鞊罕军的新将领,不仅下黑手谋害同党,还是个鱼肉百姓的畜生。”
“唉……嘎鲁还听说接下来要加征牧税,像这穆钦家,要每十羊上缴两羊才能继续留在当前夏场,不然就立即官派兵马轰出去,接下转冬窝子不知还要怎么个论税分配。”
亚望看向亦悉心听着的管临,觉得管哥定更能理解个中利害,“这完完全全就是违背大额赞的治策意图了,韦禄借助战之名跑来夺权敛财,不顾百姓死活抓紧捞上一笔。要知道,以往莫鞯统治这一带,强征十之一羊的牧税就已经逼死了多少贫苦牧家。”
亚望说得气愤,管临听得沉重,方凭今蒙穆钦家热情照顾,切身感受到草原普通百姓的淳朴善良与生存不易,亦止不住同情与不忿,三人目光不自觉齐齐投向前任长官将领。
迟阶抱膀在一旁,不用亚望这番转译,嘎鲁与族人传达讨论时他就已听得一清二楚了。却始终一言不发,目光被夜色遮掩,看不出半点情绪。
见三人都望向他,才耸了下肩,开口声线有些暗哑:“看我干嘛,我也没羊。”
连亚望都看不下去他显得这么事不关己,上前急道:“你接手以来辛苦重建经营,漓原东的牧民才过上几天安稳日子,这下不全毁了吗,你就任由韦禄这么胡闹?”
迟阶自嘲似的冷笑:“我是谁了,我说不让他胡闹好使?”
亚望十分讶异他这副态度,思来只觉是一身伤病暂时覆灭了老大一惯的嫉恶如仇与昂扬斗志,遂尽量压下急躁语气,缓声道:“没说催你立即去管,你现下这副状况就是自己要马上回去我可还要拼死拦你。”
少年顿了顿,几日来在事故频出大起大落间似乎一夜成长,也与旁人学到许多,时时激励自己应遇事冷静,思考周全:“我打算给大额赞去信讲明来龙去脉,韦禄胡闹到这个份上,大额赞绝对不会包庇他兄弟的,且腾朔他们但凡知道你还活着,也不可能归顺听命于他……倒是你还总这样,我嘱咐什么病药的事都一律耳旁风的,不为自己想,也放着多少寄望于你的漓东百姓撒手不管了吗?这望兴关南北就只你镇得住,谁也比不得你。以往多少大风大浪都过来了,至于被这小小动乱寒了心?”
这一番掏心掏肺劝语下来,连管临都颇对亚望刮目相看,惊异于其心思格局,小小年纪心思竟深蕴着这番悲悯与坚韧。
迟阶却没见丝毫波动,就始终软硬不吃,干晾着人在那苦口婆心。
待亚望对着空气似的唠叨够了,挫败叹息而去,他才转迎向管临一旁紧密察着的目光,理直气壮嘀咕了一句:“不是你不让我管的吗?”
管临被他几称得上娇嗔的眼神震到的同时,结结实实地感觉自己被道德绑架了!这臭小子,激谁的将,难道还指望我求你重返炼狱,腹背受敌顶刀冒枪,再把这好不容易捡回的半条命也补赔上?
还未待他板起脸,迟阶已先擡步一瘸一拐退去,打着哈欠直奔帐子,才起床出来不到一个时辰的,又嚷着要去睡觉了。
按说借宿在别人家,方凭凑与牧家女儿们同住,另外三个男客同宿一间帐子,是最合理不过的安排。可迟阶这客人偏是当得霸道,非说自己觉轻怕扰,容不得跟人一帐。
管临却心下知道,他是夜间要服草毒,那失态癫狂症状不想给自己瞧见,便不揭明,也不探问,主动自请在主人家别帐挤挤。牧民常年迁徙辗转,落帐为床,本就简陋不讲究,对这种小事自不在意。
夏日里帐内闷不透风,族中有不少男子小孩耐不得,时常就抛了铺盖,出帐来直接幕天席地。
管临该入寝时装模作样回了说好的住处,没一会儿也又钻了出来,悄悄爬到正对迟阶帐子的草垛上将就卧下,这一夜就掐着自己,生不打算合眼了——他倒要好好守着,看看谁敢说一套做一套,来个半夜趁人不备逃跑,再度回营胡闹?
那家伙太干得出来了。
前半夜只见亚望照常进进出出侍伤忙碌,倒觉十分放心,后来亚望也安置好出来回别帐睡了,管临便分外警醒起来,穆钦家上下连牛羊都已酣然入梦,陪他守夜的只剩下不时把人从将睡未睡中一声惊醒的犬吠枭鸣。
天未破晓,亚望又早早起来进这边帐子察视。
这一察,着实察了有点久。
陆续连穆钦家的老老少少们都起床投入新一日的劳作,方凭睡足了个久违的安稳好觉,又复了活泼心性,神采焕发朝这边走来。
管临坐起身,对着久不见动静的帐子,突然暗呼不好!别不是将亚望迷晕点xue什么的,故意设计迷惑着里外,早就跑了吧?
是怎么在自己严密盯防下还能溜的?管临边拔腿向帐门奔去边胡猜乱想着:破帐壁,挖地洞,或是冒个烟就飞出去了,有什么是他真想跑做不出的?可恨明明都已经预料到了竟还是生让他在眼皮底下遁走!
他焦急懊恼间冲去,直接上手猛一扯紧拴的帐门,却恰与同时冲出的亚望撞了个满怀。
亚望汗下如瀑,瞳缩眦张,无头苍蝇似的被撞了个踉跄,站定擡眼惊望向管临,颤声道:“从没昏迷这么久过,从没有……我能用的方子都用了,他就是醒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