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衣去(1/2)
拂衣去
叶恰滩毗邻高山草甸地带,虽已是盛夏时节,太阳一落便立觉清凉许多。
迟阶斜靠在穆钦家堆贮的草垛上,几嗖晚风撩过他嫌热松敞的衣领,管临觑着他状态气色,只觉这休养了一整天也没见多少好转,脸上悴痕未消,眼中红丝缠结,不知借谁的衣服有点宽了更显形销骨立,一卷风就能吹走似的,身上哪哪都似有伤隐拐着动作都不那么舒展自然,但表情偏还故作奕奕轻松,倒不见几分颓丧消沉。
手上把玩着一绺纤弱花蕊,迟阶瞧着满目红英笑道:“就算炼后能贮着点,也带不走这么多,你是折腾了多少人一天下来,把整个叶恰滩都薅秃了的意思?”
管临低头整理,只答非所问回:“得空你让亚望教教怎么炼吧,我也跟多学一门本事。”
迟阶寻望向不远处一刻没得闲的敬业少年,突然就遵从起医嘱自揽了揽衣领,收笑道:“确实得让亚望回去。莫鞯养的冰鬼鹰我这次亲见了,那东西确实邪性,只一群幼鹰堵在断金崖隘口,几队列阵冲锋都被撂倒,竟完全攻不过去。”
回想起当日乱中细节,禁不住攒起眉,迟阶顿顿又道:“不过想想,莫鞯若真能操控这么厉害的东西,也不至于先头被打个屁滚尿流——我琢磨着,多半是这蛊还没真正养成,更大硬仗只怕还在后头。”
管临听他一通分析思索,有几霎出神,只觉这人是缺心少肝没仇没恨吗,被里外算计了一通,折进半条命去,刚打阎王地府里爬出喘上口热乎气,就又开始在这儿当没事似的战后复盘总结……你如何待鞊罕军,鞊罕军又是如何待你?
迟阶自顾讲了半天,听管临全不接茬,大概也知他情绪何出,仍坚持自己话题道:“这事你不也说过,闹不好就是个惨绝人寰的灭顶动乱,能备防不得防着点?”
管临擡起头,只捉住一处冷冷反问:“你既先前都打得节节胜利,后只是被一群幼鹰阻了去路,那那道胸口深中的新伤是打哪儿来的?腾朔他们可都眼见你好手好脚率军冲往鹰阵的。”
迟阶知道他亲至前线现场寻探了几日,蛛丝马迹中的疑窦怕是瞒不过他,却没想到连眼神也这么尖,不是还晕血来着吗,瞥一眼就猜出致命暗刀所在?
倒也没打算扯谎避瞒,迟阶头不自禁微微避向一边,半天才语焉不详道:“明枪易躲啊。”
管临眼神亦转开,似乎无法直视他这副视生死如儿戏的漠然态度:“先药上就被动了手脚,没感知是吗,还能毫不设防,被逮住杀机下死手?”
“呵,”迟阶干笑了声,脸上似终于肯流露出一丝苦涩,酝酿半天,低低发出一声喟叹,“先觉得药反应不太对的时候,我只猜是营中混进了莫鞯奸细,就算后来那得了手却自己吓个半死跌下山崖的小孩……说实话,昨回关下亲自探明之前,我不大轻易做这个判断。”
迂!
管临心里腾地冒起一簇火,一时简直不知是劝还是骂好。
你树大招风名高引谤,偏还有个天大要害把柄,谁捕到个风捉到个影都想来捏一把不知道吗?好个威震关内外的厉害人物,常日里大事小情把你机灵的,偏对这一个个暗伏身旁的同僚黑手、亲兵背叛毫无预警知觉,被捅了个茍延残喘一口气,仍不撞南墙不肯信——迂到这个地步?
见迟阶这副轻描淡写,甚至避提韦禄的样子,管临犹为愤慨不解,生咬着后槽牙,继续深挖拷问:“怕你功高震主?这兔还没死,鸟还没尽,就开始烹狗藏弓了。”
“不干格尼的事。”迟阶听此倒神色一动,当即肃然否定。
“西边有些个鼠目寸光的部落军没见过好东西,眼巴巴瞧着望兴关,不知莫鞯是块难啃的硬骨头,对着大炎却还都以为是个肥差。韦禄他们的眼皮子,那些小九九,想是经不住驾笼,费尽周折,只当自己还能接替白捡莫鞯扔下的便宜。”
你脑筋还挺清楚!
管临难以置信瞪圆怒眼:“他为了这些痛下毒手要你死!这就是你们草原部落的义气,长天圣军的军纪?自相残杀,随心所欲?你倒是大度直接忍气吞声了,仍擎着对你大额赞一片赤诚忠心,只怕还周到体谅——是打心底就觉得他就不能大义灭亲,秉公处置?”
“忍气吞声,呵。”
迟阶对这咄咄逼人的诘问也不反驳,只阴沉一叹。
事发以来这些天逃躲在此处养伤疗毒,眼瞪帐顶与伤痛心魔较量的日日夜夜间,他什么因果没复盘想过,什么情绪折磨没生生受过:仇恨,心寒,委屈,不甘,翻转撕扯,哪一种轻易饶过了他?
但是,潜意识里,他又似乎早就预感到这等下场了,哪一方哪一族,谁都从没真正认定信任过他,连他自己也觉得,不过赶巧身居其位,在有限的时日里维系着个人所认定的是非平衡罢了,最终死在谁的刀下,根本就没有分别。
于是那些眼前的愤怒仇恨渐渐落于止水平静,却反有绝处逢生的庆幸和希冀滚滚涌了上来,抛开樊笼放眼天地,明明能重新拥有一个可作抉择的当下,甚可能稍稍奢望一眼不可预期的未来。
“来了就让他带着各部落的红眼不服,亲身领略领略方家军的强硬——这烫手山芋,也正好交出去了。”
他语气十分平静,突然敛回散漫的目光,投向管临:“不觉得这或许倒是最好的结果吗?”
管临一愣,旋即明白了所指,“所以你说只让亚望回去……”
“鞊罕格尼有恩于我,这些年大大小小帮他打了百余场仗,像你说的,树大招风,恩报没出个结果不足算,各部各族能结仇得罪的倒差不多都招惹光了,”迟阶嘴角自嘲弯起,眼中却毫无笑意,“全身而退?别想。混到什么时候是个头,韦禄这次送我个遁跑机会,搞不好我还要谢他。”
管临恻恻不语,说不清这话听来是欣慰还是辛酸。迟阶有就此匿退的想法,他本是一百个举手赞同,可此刻听来心里不觉解脱畅快,只感到被一股陌生的颓丧气息萦绕。
不知怎么,这样萎顿认命的迟阶让他觉得不真实,并打心里不信他肯这么轻易罢手。
迟阶看出他神色仍存疑,却也不再多作解释,划拉起绑成粽子的伤腿,一挺身离了草垛,表情也变脸似的瞬去凝重,非要硬扫了这低落气氛,原地把自己场子找回来不可。
他一抖沾满干草茬的衣袍,微显瘸拐踱开步子,转眼就恢复没正形的嘴脸道:“叫什么,事了拂衣去,大破铁浮屠、揍翻莫鞯贼的传奇盛名永存!从此草原上只有赫布楞的传说,没人知道他来自何方,隐去何处,对干坏事的小孩一提就能直接让他们吓尿裤子。”
管临被这番毫无预兆的自吹自擂打得哑口无言,想想这明明就是他一直暗祈苦劝的结果,但是豁了迟阶半条命这样憋屈换得,他笑不出来。
迟阶没边没际地胡吹神侃了一通,终于停下对自己的赞美畅想,归落在一个相当不掺拗作的平和微笑上。
“反悔了?”他突向管临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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