碾春泥(2/2)
“嗯,知道就好,学着点吧。”迟阶闭上眼懒应了一声。
“但也真没想到,我就奇了怪了,”亚望起身去放下帐门关紧链扣,回来不再查看迟阶伤势,只奔向他那一堆到哪都背着的杂药瓶罐摆弄起来,“老大,管哥他不会是你的……”
迟阶睁开一边眼,双眉高低一摆:“我什么?”
“你的——”亚望闷头调配研磨起药引,随口嘀咕着,“债主吧!你欠了他多少钱?他明明是那边的官员大人,怎么这么怕你死。”
“滚蛋。”迟阶闭回眼笑骂道,“要欠也是他欠我,我能干出欠人钱的事吗?”
“你太能了,”亚望一手举着瓶粘粘糊糊的黑浆罐子,一手拿了把有两个前伸尖齿的烧红铁启,“你吃喝嫖赌样样热衷,随时就可能被人捉住把柄摆上一道,这次还不差点就被韦……”
迟阶止住他:“等我醒了再说,没心思听。”
“那我先下药,等下你过去了再处理伤口,省着你遭二遍罪。”
迟阶点头:“你好好守着别让他们期间闯进来,尤其是,嗯,那个债主。”
嘱咐间脑中立时映出才前管临的“晕血”反应,迟阶竟无须细思,自作多情地就猜出了缘由。唇边不自觉弯出一抹笑,眼前即将袭来的无尽空茫似乎也没以往那么黑寂了,一道斑澜彩光渗过混沌穹窿如真似幻地向心间暖来。
他紧阖双眼,沉声道:“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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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凭问穆钦家女人们借了套干净衣袍换上,简单洗漱一番总算恢复了人样,女主人喜她活泼俏美还随手给扮上串红珊瑚额箍,打眼一看倒又真像个草原姑娘。
出了帐一眼便望见不远空地上一丛烟火升腾,是管临寻了大捧干草树叶正在亲手烧灰,走近一看,没准没数的,烧出的草灰已敛满几大口袋,两百个伤口都够敷了。
“逢疏哥。”
管临闻声擡头,几根乱丝散在眼前,沁汗裹着烟熏慢滚下脸庞,又被黑手上去一撩,顿时一张脸跟个花猫儿似的,自己浑然不觉,站起身就说正事道:“将军和朋成兄怕还心焦着,等下我驰马去关内暗岗传信你得救了,人一时半会回不得城,消息倒还有办法先递进去。”
方凭对着这张魂儿画的鬼脸,半天都没敢信这真是那位素来逸雅出尘的翩翩书生郎,张口结舌地傻打量半天,才回过味地点头道:“嗯……好,我爹娘我哥肯定担心死了。”
“唉,”方凭一想尚不知自己是不是闯大祸拖累到炎军,见管临这副还不算焦急的样子才敢细问,手上攥着根草棍,漫无目的地扭拧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管临划拉够了草灰,两手互相掸掸,心想关内外各方这几日来应大致都猜到状况了,就数这最受惊吓的方凭自己还蒙在鼓里:“鞊罕军内乱,鞊罕韦禄里外设套暗算了赫布楞,趁战时率兵前来占领望兴关大营,夺了兵权。”
方凭恍然:“所以是这韦禄派人劫的我?”
管临点点头,简略捋猜道:“他原是想栽赃在赫布楞头上,刺激方家军与赫方交恶,他好趁乱接权,后获悉前方陷害赫布楞也得了手,想是过几日再假装救出你,去与方将军示个好也不一定。现里外只当赫布楞战死了,还不知韦禄接了关下兵,态度立场是怎样。”
方凭听了屈辱地暗想,示好?根本没人知道我差点经历了什么。
不过回想那些鞊罕贼兵始终张口闭口特提赫布楞,想是确实故意引她那么觉得,要不是赶巧被赫布楞本尊撞上出手援救,歪打正着两人各捡了各的清白,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这么一比对,这贼族狼窝中还真只数他勉强算个英雄好汉,而这好汉却偏偏落得这前方奋勇杀敌背后却遭自家暗算的悲惨下场……
“他那伤,”方凭嗫嚅起来,比起前时内疚惊慌怕被人知晓责怪,这次倒更见发心自腑的关怀忧虑,“唉,其实是我急出三戟针不小心弄的。很严重吧,现他回不得营去,这大草原上连个正经医师也没……能治吗,我瞧着样子很不好了。”
管临微一扬眼,目光在方凭焦灼神色上定了下来,这臂伤由来他这会儿听到方凭坦白已并不惊奇,也没打算跟她计较,但心里却瞬间琢磨到另一桩事:迟阶依赖草毒这个致命弱点,想是已在鞊罕军内部广为政敌所知了,教训惨痛,这种能直接要命的把柄无论何时仍须能瞒则瞒,对炎军犹不例外。此时正当发作,方凭近在身旁,只怕她瞧出端倪,这事倒不能与她开诚布公。
“他那臂伤,我才听亚望说,”管临眼睫一扑闪,满脸错落的熏迹灰痕根本遮不过两汪更漆黑幽亮的眸色,“那针不仅破肤及骨,针尖还伤到了经络,直损髓海,整个人精神与气血都大受这一针残害,就指望慢疗恢复吧,没个十日半月的观养,怕还难定论。”
诌到最后,管临自己却也是真情实感地低沉了,那金纸一样毫无血色的脸,那触目惊心的一身残伤,脑子还被个瘾毒牵制作乱,里外上下多少剧痛啮噬,他怎么挺过来的,还能再恢复得跟好人一样吗?
方凭听来更无地自容,低头默看自己靴尖无意识碾着脚下土,不知觉间已碾了个浅坑出来,低落半晌才神思一转,突然擡头问:“逢疏哥你是怎么来这儿的?我爹派你来寻我的?”
谁派的?寻谁的?难为哪哪一个字都没猜对。
管临收拢起草灰包,起身背颈一挺,面不改色应道:“嗯,来带人回去。”
从清晨安静到黄昏,迟阶住的那顶客帐一直肃无声息,管临来回路过只见亚望守着帐门寸步不离,要么进去忙碌时牢牢系掩帐门,要么出来晒太阳打瞌睡也要倚在门边,明显不想放任何人进去打扰他老大做白日梦。
直到沉日将没,帐内才突然闹腾起来,迟阶掀帘而出,左腿鼓着一大坨绷布,右臂弯吊着几圈绑带,一身换过的旧衣袍极不平整地起伏在各部位伤患间,嘴上正怨道:“绑得跟个粽子似的,大伏天里热死我想?”
他说着一擡头,突就被一片绮漫红光闪瞎了眼,定睛只见帐前不远起伏山峦似的堆着一丛又一丛仙女蒿盛朵,断根凝着湿土,朱瓣尚有露泽,显是采摘来还没多久。
丛中正搬弄归置的临时花官直起身来,一眼对上这才起床前来视察的病号,不由绽开粲然一笑:“你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