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阳生(2/2)
如此想来,到底最后不挣了,抱起一丝说不上来的微弱侥幸,任由赫布楞擒着,视死如归一动不动,直到外头交谈声响终于又淡去。
迟阶臂上刺骨巨痛,后悔还不如开始就直接将这大小姐敲晕拖走,都没至这么麻烦。这会感到其终于蔫巴老实些了,头上帐中也许久安静,才用气声命道:“想活别折腾,跟着我。”
两臂一松,方凭被彻底释开,这遭却像已被成功催眠制服,果然不再喊闹,灰暗蒙眬中略复冷静,方凭判断出应是身处地下暗道,却看不到去路。
迟阶领路俯身,摸黑爬进角落极矮一个洞xue,方凭紧随其后,四肢着地还得斜屈,才能穿进这道中,这才隐约明白刚才躲进这地下后,赫布楞为何没有立即引她钻道而去,她当时手脚皆缚着锁链,一爬起叮铛作响,且这窄道难行,爬来比龟速快也有限,若惊动了上方贼兵寻来,根本无有脱身机会。
这么说自己才还真是……添了一手好乱?
在细窄土道中钻穿了许久,终于爬至尽头,出口竟藏在营东马厩的槽子下。
迟阶临出地道前,匀了一把随身匕首给方凭,交待道:“等下给你牵匹最快的马,你只管背对营火方向,一路向东奔,别停,别回头。”
二人上来后取了马,外有值兵看守,迟阶直接打厩内开了栏门,手指入口一声哨起,一隔内几十上百匹马霎时惊醒,奔涌出栏,迟阶与方凭纵马驰在其中,待守兵反应过来却根本呼拦不住。
此厩本就在望兴关大营东北角,抢着这先机,数十匹马护送二人很快冲出营地边缘重守,十几骑就近值兵并未放弃,它处亦响应迅速,身后大批骑兵追来。
赫布楞亲手给挑的这匹神驹快不可当,方凭遥遥领奔在前,破风割颊,听后方马蹄紧追,箭羽飞来,心中越发纳罕:他不是这帮鞊罕兵的头子吗,怎么转眼敌对,根本不像演戏,还真彼此下起死手来了?
仗着马速绝尘与夜色掩护,过了一个疾坡,迟阶口哨号令,那群一路跟着瞎跑的无主马终于停了奔蹄,迷茫散驻在坡上,追兵奔至,又被这群傻马碍了一道,连忙套马归队,放眼向漆黑旷野,鬼影都再望不到一个。
不知奔了多久,眼见正前方地平线冒出一缝曙亮,自感已彻底摆脱了追兵威胁,方凭勒缓马速,率先停了下来。
“到底怎么回事?”方凭问。
迟阶没心情啰嗦:“说来话长,到地歇下再说。”
方凭却调整马头向南:“恕不奉陪,我要回兴城去。”
话一出也觉奇怪,连她自己都费解为何不驱马直接转跑,还这么专门停下来有禀有告的,大概这多余的礼貌是出于……感激解救之恩?
迟阶无奈缓下劝道:“南北兴城正重防对峙呢,天快大亮了,你单枪匹马冲得过去?去前面牧民家躲几天再说,放心吧,没人卖你。”
“我……”
方凭听这话就不顺耳,想反驳又确实一筹莫展,脸上总习惯摆出愤恨敌对的神色,一瞪去却见,那位神勇莫测的胡贼不知何时变得一脸煞白,眼神涣散,额上冷汗涔涔,整个人似只是极勉强地撑在马上,浑身不住微微抽搐。
原来再铜头铁臂也并非真的刀枪不入,方凭这才意识到之前自己那三戟针一挥下去,造成了多重的伤势。
“你……没事吧?”方凭怯怯发问,驱马凑近些,盯向其右臂上蔓开的洇血。
迟阶顺着这关怀目光一看,原来只当是这个破伤,倒心下颇缓,当即就坡下驴回:“有事,疼死了我的天。不立即找地医治,我这条胳膊就废了。”
能亲手废掉劲敌赫布楞一条手臂,是身为一个炎兵何等的骄傲与功绩。
方凭此时却傲不起也功不起来,惊觉自己满心满脑竟都被可恶的愧疚感侵据,一时既生事实又生自己的气,咬唇顿着,默然不语。
迟阶七分真实难耐,三分有意夸张,自己抱臂又颤着“哎唷”了一声。
这一声彻底扭了祸首的决心,方凭勒回马头道:“就近哪里落脚?你带路。”
总算按下这差点又去作死送死的方大小姐,迟阶已撑到极致,再无多余一丝力气应付。
浑身僵麻,头痛欲裂,耳边乱鼓暴响,脑中浆涌如沸,百种幻象魔鬼,将七窍五感统统绞杀,身上何止是三根锐针,活有百根、千根、万亿根正在剐肉狂欢。
怪只怪自己学术不精,亚望多少次苦口婆心手把手教他制药配药,他都那么蛮不在乎地敷衍偷懒,好像痛不在他身。
是他不知利害,掉以轻心?
倒也不是。
不过是打心底受够了,认命了,多一日在世只是多炼心蒸血一日,白赚着个悍不畏死的战神名声,天知地不晓地为这现世纷乱徒劳尽着这无人领情只惹人嫉恨的绵薄残力。
少熬一日才是天遂人愿的彻底解脱,马革裹尸都不必了,身后一切大无所谓,彻底挣了这扛不到尽头的炼狱枷锁,尽快干干净净与天国亲人聚首。
可是怎么……这赖活不如速死的终极信条突又被撼动了呢,是什么让他隐隐重新燃起强烈求生欲望,是谁让他再次主动反击起苦痛,恋栈起尘寰,是志未酬,仇未报,还是恨未尽,情未了。
是对不起那个灯火尽灭处始终执意要拉他“回去”的人?忍心想他如何再度闻悉噩耗,任誓言落空,许诺焚尽……那仿佛不真实存在于世一般的澄净美好,那无穷无尽的会心欢愉,那一别经年斗转星移再望来仍怦然如昨的专属悸动,那蕴着天底下独对于他这个人——任何一种面貌与德性的迟阶——磐石不变的了然不惊与关切纵容,这一切,都将彻底了断,熄灭,永别……
脑力清醒度渐跟不上乱绪狂轰,迟阶狂奔迷离间仅抓住最后一个具象念头:他……此刻在哪?!
这靠半记半蒙猜葫芦画瓢凑出的土方子,持续药效其实已经不算短了,天光渐亮,迟阶只觉自己是硬拽着扯丝打缕的散乱魂魄,飘着回到穆钦家的。
晨雾将散未散,草间露光晶莹,穆钦家的帐子上升起袅袅炊烟,烧热的奶香裹着无尽的人间烟火气。
马像通了灵,自主载着背上人一蹿一蹿地临近,烟火越来越盛,香气越飘越浓,深青帐子前缀着几个更深的黑点,哦,还有个白团。
那白点拔足狂奔而来,渐渐奔大成一簇炸毛乱影,鬼似的,带着哭腔的喊叫从鬼影中传出:“老大,老大,是你,果然是你,太好了,真的是你……”
迟阶迷迷瞪瞪下了马,挤出一笑擡手抓了下白发少年的头顶,眼睛却往后头那帐前呆伫的身影投去。
眼神艰难汇了个焦,幻象立时成真,他垮塌的虚浮步子奇迹般地重又踏稳了,回光返照地恢复气力蹬跑了起来。
“逢疏哥……”
身后似传来方凭一声惊喜呼喊,迟阶听来既隐约高兴得了印证,又生怕被人反超捷足先登似的,更抡快脚步,狂奔而上。
管临几日来已伶仃下去一圈的瘦削身型扎在原地,脸上神情像是打从头就坚决认定从没动摇,但真到此刻印证又不敢轻信了般,难以承受的失而复得狂喜且夹着一股莫名怨恼,只定定望着,竟未迎来。
迟阶奔至近前停顿了下,突然展开双臂,过肩绕颈,扑来一个重击般的拥抱——或说是把自己彻底瘫挂在了对方身上也没什么不对。
他一手安抚似的轻轻拍着管临一小片背颈,青紫微颤的嘴唇贴到管临耳畔,摸摸毛吓不着似的解意慰道:“答应过你,这不好好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