誓许归(2/2)
迟阶神色一变,没听清楚似的看过来。
管临自知提议莽撞,但一经开口也再兜收不住:“就算打赢这一场仗,也保不了长治久安,时势凡一动荡,首当其冲遭遇两难撕扯的是你,夹缝中注定煎熬甚至牺牲的是你。想施展抱负,想山河太平,不是非这一条路不可。你跟我回去,先有仇报仇,有冤雪冤,万里故土没个立足之地?就算到底还要以身报国肝脑涂地,也得死个明明白白亮亮堂堂。”
迟阶听得心弦震响,在黑暗中沉默了许久许久,突然觉得这情景似曾相识:“当年你也是这么劝。”
不提管临都没意识到,这么一挂连来,更加追悔噬心——不听劝的当年就是那么一去无返,生死遁于未知,天地自此失色,庸常从此难耐。老天眷顾,今日竟在千山万水之外把他寻了回来,怎么能眼睁睁让这个人再度送死消失。
“你就没听。”万语千言难尽此恨。
时空仿佛无缝对接起草原马背与琴州山水,迟阶感到一切恍如昨日,那种早已远隔于天边又一刻未曾忘却的奇特感觉,真真切切地升腾围绕回来,令人令人一时忘却周遭纷扰,飞蛾扑火似的止不住奔迎着去沉湎,他终于明知不可能地松了口:“等我把这场仗打完。”
管临惊欣不已:“说到做到?”
迟阶回了个驷马难追的微笑,目色是前所未见的温和乖顺,嘴上却正经不过三句:“在这边那颜大爷当得作威作福,回去可就是朝廷钦犯,过街老鼠了,管大人罩我。”
管临叹了口气,感到自己五脏六腑皆被掏空,活活都够装满一个迟阶进去了,突觉有奇奇怪怪的雾气被夜风拂至眼角,赶忙别过头去,声音严加自控还是听起来波浪起伏:“要饭也饿不着你。”
双马并辔,后半程谁都没再开口,最后的字句残留飘荡在风中和脑海,仿佛要饭是个天底下最幸福的行当,令两个各具文韬武略的能耐人自甘堕落地同心向往起来。
行近兴城西郊,已是月至中天,终该南北分路。
“再回我关下晃会儿吗?”迟阶邀道。
今日简直了,被他先出一招回忆杀带的,管临只觉这句听来,也跟着回到当年每晚言别的情形似的,难分难舍的独家客套。
“这先借我了。”管临抖起连着缰绳的彩色络子,再次顺手牵马,做了个风清云淡暂别的表率。一转眼却正见队后的亚望,鬼鬼祟祟地驱马凑了上来,欲言又止地望着迟阶。
总是有事,一到夜间就有事。
那种莫名的不安直觉再度蹿涌而上。
管临觉得自己已然魔怔了,一个眼神恨不得揣想出一层地狱,独自返回隋园的路上,某个植药阴魂在他脑中挥之不去,疑神疑鬼到连自己都觉得不可理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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沂安榷场一开放,等于半公开了炎军与鞊罕军的暂时结盟。结盟期限两下心照不宣,即将到来的草原大战,那望兴关下的鞊罕军就是来为大炎边境当免费屏障的,坊间搞不懂赫布楞是真傻假傻,给人白当这个盾使。
迟阶按草图拟造出铁浮屠实物,很快便钻研演练出可将下刃拆解的虚薄点,这对阵生砍起来,就有的放矢得多了,兵刃盔甲再厉害究竟是死的,裹在正地方时无坚不摧,剥下来就是一摊连蚂蚁都砸不死的烂铁皮。
两军至少明面上开始了短暂的甜蜜期,南北兴城重新互开,关引审核简捷,连方少将军都常常闲庭信步直接到望兴关下去观看鞊罕军练兵布阵,跟赫布楞互通有无,指点乾坤。
管临有时同去,阵法评不出个内行,但仅从方执眼中,已分明看到对鞊罕军战力的惊叹认可和畏惧防备。
草风渐燥,夏季转场待发,莫鞯反击战一日日临近。
这天夜半,管临已熄灯入寝,却突被方执跑来唤起,急邀出城同往望兴关。
管临没懂这半夜三更去人营地干嘛,偷袭吗?收复百年失地?
方执晃晃手中一沓纸道:“我有新战术与赫布楞探讨。”
管临略见清醒:“明日去啊,大半夜的不睡觉吗?”
“这等要事就得随想随说,睡了就喊起来呗,军营呆惯的,闻声而起还不是家常便饭,”方执连催带推,“逢疏,走走。”
这些日子来跟方家同一屋檐下朝夕相处,面上称兄喊字,早没最初那么生疏冷淡了,管临望着方执却只觉一脸的隐藏可疑:“你自己去不行?”
方执振振有词,不容拒绝:“你跟赫布楞更投缘,能把他喊出来。”
一路上管临暗自思忖此举何意,几番揣测又一一推翻。二人策马狂奔到鞊罕营前,果然,要是防敌偷袭人还能速起应个战,半夜来闲聊的就免了吧,当值守夜的将领直接就给回了闭门羹。管临调转马头要走,方执却百折不挠,扬起手中密书,非要亲见赫布楞一面不可。
鞊罕兵大抵也知最近跟南边是结盟状态,那颜带头交好,不宜怠慢得太强硬,特意唤来个能说汉话的应付,方执却施夷制夷装疯卖傻,连说自己听不懂,最后连亚望都被惊动出来,唯独赫布楞架子比天大,生就是不给露个面。
管临其实身上有个迟阶给的令牌,可以自由出入关卡和鞊罕营,但生就是没亮出。看着亚望从绿篷方向走来,到底不见迟阶,管临暗自失了个望,倒也不是差见这一面,而是……现实为什么总来给最坏的瞎想影影绰绰地印证配合?
“那颜已经睡下了,我陪二位大人喝个茶歇歇脚,要紧事就明日再来面谈吧。”亚望客客气气地赶客。
方执今日铁了心地粗莽到底,闻言仍不退缩,擡步就要往主帐那边冲:“睡了也不劳烦起来,我只一句要紧话,说完就走。”
亚望神色登时掠过一缕慌张,还好不用他出言,旁边鞊罕兵已将这死缠烂打的闯客拦住。
方执停住脚,笑出一脸以和为贵,指指管临又对亚望道:“至少跟那颜通报一声吧,管参军的面子也不给吗?”
亚望闻言望来,竟被这话说得果然犹豫,似真有人跟他交代过此人来访是例外般,眼神飘忽难决,没法马上拿定一个主意。
那当值守夜的鞊罕将领听不懂加脾气爆,早已忍耐到头,面上的客气也耗光了,命手下兵士密不透风挡成一排,抵着方执就往营界外送。
管临趁乱上前拍拍亚望的肩:“不必打扰了,明日再来,忙你的去罢。”
“记住,”管临直盯着白发少年的双眼,莫名其妙捎带上一句,“做好你的事!”
亚望似从这重重叮嘱中听出别样的意味,眼神终于定了下来,点了点头。
讪讪回程路上,方执对这同伴没跟自己站一阵线,轻易就退缩的行为深表不满。
“你夜闯敌营究竟要干什么,至少先跟我知会一声。”
方执沉思了会儿,突然反问:“你之前被劫去那几晚,有曾在夜间见过赫布楞吗?”
管临心一咯噔,答:“没有。”
又得一份印证,方执深沉点点头:“以往常有人说赫布楞不擅夜战,总结其亲率过大小战役上百场,从来是速战速决或者偷袭撤退的路子,赶在入夜前退军,不打夜战。”
“所以?”
“前儿得了个秘闻,原来这人并非不擅夜战,”方执语声低压,静夜里却听来格外清晰,“是有夜盲宿疾,根本就打不了夜战。”
管临本来一旁听得思绪紧绷,情如待燃爆竹,这句一出,竟生生被点成个哑炮——什么玩意,夜盲症?
“所以今晚拉你突访去亲自探探,没想到他还真怕被发现,不敢出来见人。”
方执见管临呆愣不语,想是一个文将根本无法体会这一天生缺陷的临敌致命性,容他自行消化了会,才进一步揭明深意:“赫布楞此人勇猛狡诈深不可测,就算现在假意帮着我们打灭莫鞯,早晚也是我军最可怕的一支外族威胁。若能确认他有这么个致命弱点,来日足以不费一兵一马,就先行清掉这个潜在祸害。”
方家立场想法如此,早在所料之内是一回事,真听着这番话字字句句从方执嘴里说出,管临仍没忍住打了个寒颤。
但真正的侵骨恐惧远不止于此——方才与亚望对视间,两人似乎达成了一个默契知会,不管是患夜盲还是嗜草毒,他那多日来胡思乱想的直觉已然印证得铺天盖地了。现在管临几乎可以确定,迟阶夜间绝对有问题,没有亚望寸步不离的防范随护,他甚至搞不好,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