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力示(2/2)
“速度,嗯。”
像终于揪住了正确答案,迟阶赞许地重复了一声,拍着少年肩背,转向那名叫腾朔的大汉,提声呼道:“这轮我代小徒弟收拾你,有多大力气给我使多大,今天就拿你当铁浮屠练手。”
腾朔那边一听,却是笑了,九尺猛汉露出一排不甚整齐的小白牙,登时显出几分憨厚,看得出他是个平日与赫布楞那颜再熟悉不过的,神情举止全无周围兵将那份恭敬拘谨,闻言便扔开了擦汗布巾,回到场中央摆开架式微微蹲身,一手擡起两指缓慢一拨,废话没有,一脸淡定地写着“放马过来”。
迟阶脱了外氅,随手往管临怀中一塞,无缝切换到汉话说了句“稍等”,转身步向斗场去。
他身材颀长,比那鞊罕少年高出大半个头不止,但骨架身形却天生差异,没草原人那么无边无际的壮硕,此刻外氅一脱,里面是一身扎腰褒衣,腿长倒是无边,上身却不见一点能压敌制胜的肥膘,惟有若隐若现的肌肉线条,打肩臂流畅起伏一路向劲腰收窄去。
管临当然不用猜也看出这是要开练的架式,方才腾朔像捏小鸡仔子似的一摔六他刚亲眼领教,身量完全不在一个等级的迟阶却非要主动去跟这人形巨熊当众比划,也太得瑟了。
这也许只是鞊罕练兵场的日常?他看着周围一个个喜闻乐见翘首以待的胡人兵士们,突然感到无论对迟阶应战水准有没有底气和信心,他都没法跟他们一般兴奋期待,永远不想目睹他身处这样的场景。
迟阶距离腾朔约两丈远站定,微微屈膝向后轮流脚趾点了点地权算热身,一阵沙尘应景卷过,将其腰间紧束的锻带撩起,带端长穗飘扬,显得很是拉风。
他突然拔腿起动,利箭离弓般向腾朔冲撞去。
腾朔听说了他要以速度取胜,也心知他此番是要给小兵们示范速度与力度冲量对决的可能性,因而便安心打定发挥己长,双腿如桩子般杵牢地面,身体做好了硬碰硬的准备,重吸一口气向前预推蓄力,以备缓冲。
迟阶撞来一霎,腾朔只觉两眼晃光,身前一空,全无触碰,脑子倒是先一步反应道:太快了,那家伙一向腾挪灵活又轻功过人,是瞬间从头顶翻过去了吗?身子却撤不住先前蓄力的惯性,劲一松猛烈前倾,亡羊补牢本能提气稳回,却突然后背痛吃一肘,里应外合着被推了出去。
好家伙,是侧闪到他身后呢。
腾朔名震五十部落的“蔽日修罗”绰号不是白得的,初判失误被虚晃一枪遭了暗手,换作常人这副体量十之八九已是直接跌倒,他不过只踉跄半步,战术应对迅速,调整下盘的同时拧身两臂一抡,最适战的距离加最擅长的招式,只待右脚压转落地便齐齐到位了。
迟阶对他这套拿手绝活再熟悉不过,矮身一仰就躲过了双臂绞杀,重心全部下移的同时,就着一个被自己压缩到极致的空间匪夷所思地伸出左腿,阻断了腾朔的右腿归路。
腾朔半条壮硕右腿被他生生架挡离地,脚掌腾空,形如半跨压制在迟阶一条腿上,双臂互揪,顿时形成摔跤对战中最常见不过的缠身斗式。
到底还是来到我主项,腾朔心想,这可不就稳了吗。思维尚未形成言语具象,突感脚底一电,酥蹿全身,哪哪都不听使唤地脱了劲,虽只一刹那工夫,就被对方分毫不差精准捕捉,乘势出腿一反钩加臂上推摁,彻底失重跌坐。
围观群众顿时沸腾!
比欢呼惊叫更嘈杂的却是拍手暴笑声。
腾朔一副山石巨躯从哪跌倒打哪坐稳,也不站起,看向正接受全场欢乐式喝彩的胜利者,无语道:“搔脚心,这也行?”
迟阶摇着致胜武器——腰带穗子,居高临下理直气壮:“因敌取材,随机应变,就说赢没赢你吧?”
生性豪放加让着徒弟随意惯了,全场只腾朔一个光脚应战,他与赫布楞多年伴战左右,平日天天切磋,互相间一招一式简直熟悉透顶,他深知对方单以巧劲拨他这个千斤也十分够打,几十回合未必分得出胜负,却不料花样翻新层出不穷,靠挠脚心把他瞬间扳倒还是开天辟地头一遭。要不是看在今日众多士兵还有个大炎外人围观的份上,要给长官面子,不然腾朔一个鄙视手势就示过去了。
迟阶没领到这个情,突然笑收神整,举臂示意止住了众人喧哗,缓缓环视一周,眼神最终寻到先前那个百折不屈的健壮少年。
“看懂了吗?”
少年跟着傻笑未尽地拍手点头,又后知后觉突显迟疑迷惑,诚实地摇起了脑袋。
“再重再强的铁甲兵,也有一双脆弱致命的肉掌。只想着以强攻强,是蛮力用错了方向,”迟阶以手比刀做了个砍削动作,清楚教示,“没了马蹄支撑,那铁浮屠不过就是一摊破铜烂铁而已。”
少年思之恍然大悟,围观众人也才跟着参破此战示范本意。
迟阶转向腾朔下令道:“定制的重甲今日会运到,到了后去领五十匹高头驹,你亲自率领,点五十人扮铁浮屠当靶子列阵演练,不用心疼马,头阵就按这个杀法,今天起每日实演实练。”
腾朔硕躯震地一跃而起,郑重领命:“是!”
一场架茬得速战速决,迟阶连滴汗也没流,返到管临身边接回外氅,从从容容地原样披整,继续引着往营帐方向步回。
原是偶见突生灵感,练兵日常即兴教演,倒没有蓄意上场耍赖耍帅的意思,但一下来设身处地想到这出在管临眼中是个什么情景,迟阶居然忽有一丝久违的羞耻心发现,没来由地有些臊。
并肩走着,他偷眼向旁一瞥,却见管临也在看他,四目相撞,管临倒先坦荡大方地笑了。
这笑容一瞬间感觉太过熟悉,隐着一副提心吊胆放下后的庆幸释然,和拿你这德性有什么办法的懒相规劝,既赞赏又无奈,既想斥责又很克制,既不以为然又助纣为虐。
层层叠叠被一缕不落地本能捕捉,七年相隔恍若弹指,一直屏着云淡风清式释放的重逢情绪忽而莫名澎湃,迟阶道:“你来……”
管临偏巧也开口:“你把……”
两人一怔,继而你谦我让异口同声:“你说。”
管临被他突如其来的扭捏氛围感染,忘了本来要说什么了,怔缓了半天才想起来要问正事:“你把随我一道的郑经郑纬关哪了?”
“关地牢了。”迟阶心不在焉答道。
管临比比这天差地别待遇的自己,谨慎抗议:“不妥吧。”
“怎么不妥,”迟阶心绪缓回了些,语气复返理所当然,“昨晚我打上头亲眼看得清楚,那兄弟俩可真是,才一句话直接自掀老底,是护人还是害人来的?方景由会派这种奇才出来现眼?怕是和你一样……俩人成心就没想真过望兴关去吧?”
管临笑意微泛,眼睛晶晶亮回视,不承认也没否认:“我成心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