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缘累(2/2)
管临本就疑惑二姐若已婚嫁,怎会法容路上讳莫如深并不讲明,现听迟栏此说,更确定此孕并非婚来,一时除了惊讶万分,更有一丝莫名恐惧从脑后幽幽冒出,“二姐,孩子……莫非,莫非是?”气息渐粗,张口半晌,竟不敢轻易将脑中鬼魅般闪过的一个念头道出。
迟栏目光清明,迎着他这难出口的追问,重重垂了下眼,一抹自嘲般的笑容漫溢开来:“实则怪不得他人,琴州一别六年,再见已是如此光景。是二姐本无多求,随心所欲,短暂了却多年挂想罢了。只是不曾想造化弄人……”说到此处,眼中光彩一点点散去,竟渐化为冷漠甚带一缕仇怨,“孩子是我自己的,后续种种,和他再无一丝关联。”
果然!
“子平……”
管临跌坐进竹椅,脑花彻底炸翻,他早该想到,早该!肖子平捋着他见过二姐后的醉酒失态和谩骂控诉,二姐见过肖子平后的欣喜无限与回光返照,这一切就曾明明白白发生在他眼皮底下,他傻乎乎一手促成却又一无所察!
肖子平你丫个混蛋。
迟栏见管临如五雷轰顶,扬了下头反宽慰道:“事情都过去了,逢疏你信也好不信也罢,二姐仗着活不长了肆意妄为,本就未想过明媒正娶修成正果之说,自也谈不上谁负了谁。可是!”说到此处郑重顿了顿,“当时我全然不知他已与人订婚,董季娥啊那可是——董家人!二姐千想得开,万过得去,只这遭难将平息,我得知后躲他搬离绣巷,才发现已有了身孕,他于此并不知晓。”
管临听得句句扎心,越发恨自己怎么就无意间埋下这么个隐患去了,“二姐,可如今这般,总该让子平知道……”
“不要!”迟栏断然回绝,“逢疏你听二姐话,今日务必答应我,此生永不可告知他。孩子是我迟栏自己生的,与肖家无关,更不要沾染姓董的一丝一毫!”
管临见迟栏激动起身不稳,连往日的言语谨慎都却之不顾,忙搀扶她重新落座,安抚劝慰暂且应下。
迟栏试着自我平息,渐将激烈情绪落平下来,叹气又道:“二姐其实想了很久,本连你也不想告知,实在是那董季娥咄咄逼人,害得二姐别无他法。”
“董季娥?”管临更惊,“她反而知晓?她来见过二姐?”
迟栏苦涩摇了摇头:“女人的直觉且不说,此人尤为敏感极端,婚前她就曾派人日夜盯随子平,暗中知晓我所在。得知婚约之事后,我搬走投奔法容住到京郊,子平成婚后去绣巷几次寻我未果作罢,董季娥却能自己查到我的下落,并发现我有孕在身。且不知她在他那儿套出什么蛛丝马迹,竟怀疑出我真正是谁,派人来试探恐吓。我怕连累法容,又搬回城中,后被倪师姐得知,秘密接我来这府上住着,这才甩掉那帮子阴魂。”
“她这是要干什么?”管临气愤不解,愈加同仇敌忾。
“不管她干什么,若是我孤家寡人一个都不惧她,只是如今我这身上,”迟栏一脸蚀骨恨意夹杂掩不住的母性光辉,神情复杂地望着管临,“她对我肚里孩子虎视眈眈,恨是姓肖的种,更怕是姓迟的生!所以逢疏今日二姐就千万拜托你,来日这孩子贫也好苦也罢,哪怕要饭饿死活不下去,你只帮二姐保他千万不要落在董家人手上,二姐身后只这一事放心不下……”迟栏勉强将话说完,顿爆发出一顿蓄忍已久的厉咳,充血满面通红,细弱下肢似乎已支撑不住这副负重又狂颤的身躯。
“二姐何出此言啊,”管临听下这番托孤之辞,难受地回应道,“只安心将身体养好,待诞下孩子,我便辞官带着你们去找妙……”
话未说完,只见迟栏咳到猛处一口气未接上,双眼一拢竟晕了过去。管临惊得忙喊大夫,屋外候立的倪府下人闻讯立刻将倪小姐唤来,众人七手八脚将迟栏小心扶回卧榻,急将大夫唤回,施针用药,紧急抢救,忙乎了小半日,迟栏方虚弱回醒。
管临被接连信息搅得心如乱麻,眼见迟栏血色渐复,暂无大碍,倪家上下照顾得饶是体贴周到,自忖跟着也帮不上什么大忙,才起身告辞。
倪小姐亲自送管临出去,听着似一肚子气憋了许久,也没什么铺垫过渡,开口就劈头盖脸问道:“你知道那王八蛋是谁?”
管临看向倪师姐,瞬间被其愤慨目光灼得垂下眼,诚实叹了口气算是默认。
“你若不找他为你表姐出气,只讲与我,”倪小姐拳头紧攥道,“这种人间渣滓,我替天|行道也得教他不得好死!”
管临惊得一抖,稳了稳慎重回道:“表姐声明孩子只属她一人,我等便遵其意愿,不自作主张节外生枝了罢。”话一出口,连自己都闹不清是纯粹尊重二姐意图还是居然夹杂着徇私护短。
“唉,”倪小姐忿忿一叹,语气听来也分明知晓迟栏心思,“木如怎就一直这般命苦,却又总顽强到让人叹服,我是真真心疼她。”
管临听此言肺腑挚深,不禁为二姐有这班情深义重的姐妹感动欣慰,心中更已去到松洪县一个来回,恨不得亲手将子平揍翻。
言间行至院侧廊上,扫眼见廊中一排画作,两边皆为风雅山水,正中一副却是夹字夹画,笔法只似信笔涂鸦。
管临只觉那字体相当熟悉,停步探究道:“这字画莫不是……竹西君墨迹?”边说着边脑中转了转,似乎能联出迟栏在此的渊源。
倪小姐却正经显出惊讶:“好眼力!这都看得出,回头与我爹说让他高兴下——此画乃是我爹当年会试,幸遇竹西君监考,考生在下奋笔疾书,竹西君无聊扯纸闲笔所作,考试结束我爹有心去拾了来留作纪念。”
管临察着她的表情细微,只见这倪师姐岁数有三十朝上,市井历练多年,眼神却是纯净无暇,言语无有一丝闪烁含糊,“那令尊日后可曾再见竹西君说起此事?”
“哪可能?”倪小姐哑然失笑,“我倪家几代上下,数我爹读了好几十年书才中到举人已算顶头了,注定就是祖祖辈辈的平凡百姓,与竹西君那等高官名仕之家,这辈子都没可能说上话,”倪小姐坦坦荡荡,却也自有矜傲,“攀不上,也用不着。”
管临听着她话语,目光从画作移回向不远处迟栏所居的屋舍,暗生慨叹万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