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雀伺(2/2)
薛义彤不卑不亢:“臣生父姓许,随母亲改嫁姓薛。”
周璐点头:“昔日令人闻风丧胆的许家军,安平伯许墨宣,北境抗胡战功赫赫,见午帝即位后因朝中权争,被急召回京,卸了兵权,自此一病不起——是你亲祖父。”
薛义彤不语。
“见午之乱后贺贼造反,军中无勇将,西线久攻不下,从未独自领军过的十九岁许奕自请带精兵三千攻遁天梁诱敌,掩护后方趁势过浅硝滩,不想三千精兵未至敌前,先自乱了阵脚,惊惶后撤与大部队狭路相逢自相错踏,被赶到贺兵渔翁得利,全军溃败。重伤许奕回朝后,被参通敌卖国,图谋不轨,遭削爵去官,罚没家产,几代英名毁于一身,许奕一个想不开服毒自绝——是你生父。”
薛义彤几将下唇咬破,仍不吭声。
“许家中落,孤儿寡母贫困无依,许妻孙氏携子改嫁清洲富贾薛笠,薛笠对继子视如己出,倾力培养,此子不负所望,十年苦读,登科入仕,一步步做到了从三品龙图阁直学士。”
薛义彤阴沉道:“臣的身世从未隐瞒,朝中尽知,公主细将溯来,不知何意?”
“万事皆有因,”周璐一字一顿,“原本我想不通,薛大人资质与机遇如此之好,放着内阁重臣的金光大道不走,偏要在这荒山野岭外偷囤重兵。直至捋清大人身世,才似乎猜得执念何出——不知令祖父当年可有重嘱:握得兵权者方有立足地,只一撒手,但凭位高功显,大厦倾倒一瞬之间,只能任人构陷宰割。”
“臣愚钝,难解公主臆想,”薛义彤断不承认,一张口,车轱辘话又起:“臣领朝廷禄,行忠君事,入仕十八年无有一刻异心,臣此行只知全力带兵抗敌,护稳西南形势,不负圣上嘱托。”
“薛大人为屯这几万私兵可谓煞费苦心,”周璐知晓此人不会轻易露怯,已做好层层揭穿的持久战准备,“抗夷前线假意迎战,却屡屡伪报禁军兵损,向朝廷请求增兵。继而巧借此地夷汉混居、文字混用之便,虚报禁军伤亡,将伤亡军士篡改重编为厢军——厢军军饷只不足禁军一半,以云岭艰苦为名,可用三万军饷合理供给着十万大军,而此’战死‘消失的军队,便神不知鬼不觉偷梁换柱,重纳入自己帐中——高明,天衣无缝!待薛大人正式接管了丰饶孟地,便可当个五脏俱全、自给自足的小朝廷了。”
薛义彤强抑着冲脑的惊愕,仍嘴硬道:“公主明察,臣无心,更不敢。”
“还不够明察?你还认得我是大炎公主!”周璐愤怒声起,“我初来云岭,你派人假扮夷贼偷袭,只为唬我退回迈州。待我二次进岭,命你重兵护送‘公主’回迈城,你却故意放出消息,放纵夷贼袭击绞杀我贴身侍卫。单只这蓄意谋害皇亲一项,该当何罪!”
“臣不敢!当时云岭形势紧迫,臣知晓公主已悄然进岭,特命精锐兵将暗中护卫,假公主这头自然要扮得像些,才吸引岭中暗袭火力,不想夷贼四面围攻,臣将不敌,刘侍卫不幸被俘……可恨夷贼手段如此残忍。”
周璐冷笑:“不够残忍,我怎怀疑迁怒周瑶,下得了参奏孟亲王的决心?薛大人这借刀杀人顺势挑拨的连环计,使得是炉火纯青。”
薛义彤心中震惊一浪接过一浪,自己每一步暗动作竟里里外外都已被查透看穿,沉默粗喘了几口重气,一时的惊惶恐惧却渐渐被脑中冷静的形势盘析压制了下去,薛义彤挤出一丝微笑道:“公主谬赞,既然笃信臣领十万大军,云岭与芒州都已暗握股掌之间,却又亲自将孟地府兵引出,公主沉舟破釜助遂成事,臣必将此战录册铭记,论功行赏不敢独享,终生感念公主赐礼恩泽。”
图穷匕见,拉拢恐吓,周璐回视阴森微笑着的狼心乱臣,反而一块心石落地,摇头轻轻一叹,“薛大人真是有恃无恐。田连素当年在清洲为官,与首富薛家那些不清不楚的往来——谁人不知你如今朝中靠山是谁?户部军饷拨得糊涂爽快,只当你是贪墨营私,田连素妄想助你拔掉亲王立功升官,借机助培个自己朝中党羽。若知你在这屯兵自重,蓄意谋反,累破他田连素十个胆!他敢护你?他护得你?单董家足先将他捏成万段!”
谋反二字一出,连薛义彤也不觉腿颤,“臣绝无反心!”
周璐掀帘向外望去,自稳了下心绪,恢复平声静气道:“大礼将至,薛大人可已准备好?”说着向外点了点头。
薛义彤不知所谓,正慌乱思索着变数可能,只听车外护卫声道:“大人,收到传报,王将军求见。”
“王将军,”薛义彤皱眉,“哪个王将军?”
“前第四编队统领,王骁将军。”
薛义彤惊讶望向公主,后者明显了然一切。周璐体贴回道:“那个执意应战,被你设计出去送死的王骁将军,不是被夷贼俘了吗?定远军自己不会去救的,那我送你份大礼——龙神军帮你救。”
龙神军!薛义彤几乎立时反应过来自己百密一疏在何处,“流沙屿……”
流沙屿引入孟地的不是可将周瑶钉死在勾结外敌罪名上的哇卢兵,而是直受皇帝调遣指挥、乘船秘密绕过孟东天堑的龙神军。
“薛大人是被胜利在望冲昏了头,竟没想过,来的若非我的兵,周瑶怎可能束手就擒,乖乖与我回京请罪?难道就靠你那群火速抵达城外的定远军隔空震慑?此时你我倒不妨隔车一猜,你手下将领若知此刻面对的乃是龙神军,有几个会俯首听令,有几个抗命不从?谁人若不知与你为伍的罪状厉害,王将军会跟他们好好说说。”
薛义彤准备下车,一时只觉一身铁甲重到几乎压得他起不来身,远远望见宛若死尸还魂的王骁一行临近,多日筹谋十拿九稳的布局竟顿时无底还剩几分。但至少,眼前身侧,前后左右仍是亲信部队,而揭发阻碍这一切的祸魁本尊就在触手间——
周璐见薛义彤眼中一道凶光闪过,一眼就识透了他的恶念,竟无畏笑道:“薛大人想必嘀咕,偏生我是个没用的公主,一来没人在意,二来不便灭口,只能任之胡言乱语。”
薛义彤捕捉到一丝转机缓和,咬牙问道:“请公主赐教?”
“薛大人明知故问了。龙神军前来助阵,与亲王、薛经略协力平定夷乱,定远军神勇三万人马毫发无损,龙神军收缴六万夷人降兵,战报抵京,人人有功,皆大欢喜。”
若按此行,重耀祖辈一雪前耻的夙愿顿成泡影,辛苦垒建的万丈高楼拱手他人,只茍留小命一条——薛义彤尚未探清虚实,条件自是妄谈,不与回应,只急着下车去听报后方形势,却突又不甘示弱回过头来道:“公主运筹帷幄,成竹在胸,却忽略了一点——一切皆由夷乱起,亲王与夷王的勾结牵连假意为敌,以公主的聪明,这些日在岭中必已看得明明白白。夷贼不根除,竟在此谈起军功分成,岂非可笑?夷乱之危,公主怕是尚未亲身领教到。”
未等周璐回应,薛义彤已急不可待下车,正面目迎王骁前来,这边听着霍作飞附耳呈报:迈州那头众将围至城外,城中来迎的竟是手持御兵虎符率领龙神军的贲虎将军齐海晟……未待听完,那边又传来一声刺耳飞报:
“报——公主,大人,报——亲王马车被一队暗卫伏击劫持,冲破定远军围守,向西去了。”
逃了?薛义彤今日未亲眼见到周瑶,本就隐觉事态不定,此刻果然又生奇变,名号震天的龙神军亲自押送,就这?兴风作浪无妨来得更猛烈些,薛义彤自不抢令,面上看着波澜不惊,引向周璐定夺。
车中命道:“追。亲王由龙神军奉旨押送回京,逃跑就是违逆抗旨,不惜一切兵力,给我追。若遇抵抗只管武力制服,但留一张活口受审,管折他几条胳膊腿也给我逮回来。”
“是!不过……”那来报的护卫望了一眼车旁的张求,吞吞吐吐道,“管大人同在那车中,只怕被挟以为质。”
周璐忽一把掀开车帘,“周瑶挟持管录事同逃?”
薛义彤见公主如此紧张激动,更从局势不明自身难保的纷乱心神中突生出几分饶有兴味和幸灾乐祸。
“那你等小心行事,切勿误伤……传令,速去!”
周璐随骚乱众人远望向西面茫茫岭间,本来一切皆由预演,说出这句时,竟突生一丝悔意,声音也跟着真情实感地颤了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