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踯躅(2/2)
“别的先不论,我且只问你一句直觉,他,到底——”周璐从袖笼中伸出右手摊开手心,又反过来,手背朝上,疑问看向管临。
管临沉思良久,慎重摇了摇头。
“如若只帮他去了这块心口石,倒非难事,”周璐收回手,“怕只怕我等判断有差,误作主张。”
“公主担心的是误作主张,还是……‘擅’作主张?”
周璐目光倏忽扫射而来,“管录事此话怎讲?”
管临垂首流露出一丝恭顺,待对面咄咄气势敛下,才开口道:“既然到主张非做不可一步,公主便由己心意罢。”
周璐抚弄着艾柱上的“雷火”字样,语调缓和反问:“我的心意是?”
“岭那头十万虚实关系着北土各家利弊,若籍此顺揽收编,不仅此地当家的遂愿,将军家想是也领得到这个情。”
周璐凝神听着每一字句,话音落,房内风停雾止,顿觉静得骇人。周璐突朗朗笑道:“外头多少耳朵伸着,总该弄点声响出来。”
管临闻之一窘,却见周璐突挥袖将那汤药拂下,叮铛清脆一声,玉盏摔裂在地。
“这药味化灰我都识得出,可惜不知疗效究竟如何?”
管临望着一地碎片,确定公主已是主动愿将自己秘辛昭告于他,只是——装病多年辛苦,却为何装?为示弱?为自保?无有藏强不可告人者,何须示弱?
“公主没事吧?”外面廖青听见碎声,担忧敲了敲门。
周璐声气稳稳回:“无事,碰掉个茶盏。”
被提醒着密聊时机有限,周璐抓紧道:“他句句似是而非,与夷人似敌似盟,不肯拆解,若果真有异心,误引着两头鹬蚌相争,闹出大乱,这些个附带还何从谈起?与他闲聊这些日,到底摸不准他的底。”
“臣请与之一谈。”
“你?”周璐心生惊喜,直直望着管临,只觉不知为何,关键时刻似乎总能从此人身上汲取到一种莫名的仰仗与心安,“你到底有多少聪明藏着我。”
管临垂首愧不敢当:“臣不过有一荒谬设想……只不知能验证几何。”
周璐深叹一口气,透着靡靡艾烟看向日光半透的竹帘,“距离顿羽七七,六月初二,只余七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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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城日光将万物染透洗艳,数不出名称的奇花异树错落成天然的锦绣画屏,如果不是黑压压无处不在的铁甲重卫碍着景致,孟亲王府的水榭亭台直堪将炎京堆金砌玉打造的御花园也比了下去。
周瑶立在湖心亭中,丝袍裹身,双眉微蹙,重压着眼中纷乱的思绪,转头来时,却瞬间明亮,那份谦恭与周到像是呼之即来般,了无佩戴痕迹。
“见过亲王。”
“管录事不必多礼,这边请。”
周瑶引领向亭侧一方下延竹台,向西望去,正见远山层叠起伏,两脉山峦尽处,粉霞仙霭漫绕,一峰独秀,傲瞰尘间。
“当年先祖初来,芒州还不过村落般大小,孟王府择在城外荒地而建,为能一眼就眺看到这揽月峰峰顶。先王醉心山水,只誓愿祖祖孙孙都能守望此奇景。”
管临赞叹应道:“得偿所愿,如今芒州繁盛,已扩将亲王府围在正中了。
周瑶却凄然摇头:“偏至我这儿到了头,有愧先祖。”
管临调回目光看他:“亲王何出此言?”
被问者苦涩一笑:“管录事看得清楚,孟亲王治下犯乱,守境不力,承不起这世袭恩泽。正可为大炎收藩削爵之势,做个头例。”
管临作不以为然:“亲王日日筹划与夷贼决一死战,殚精竭虑,势在必得,全孟老小都同心企盼着,怎可生此菲薄之念?”
“错已酿成,亡羊补牢罢了。”周瑶轻叹,“管录事不必讳谈,六妹此行使命便是缉我回京,待我将此仗打完,成也好,败也罢,都将束手就擒回京受审,绝不令六妹为难——她也不过是身非由己。”
见管临不接话,周瑶手抚阑干,续自叹道:“这些天来我与六妹日日闲谈,愈发生出许多共鸣与慨叹。六妹贵为先皇嫡公主我自不能比,但我等命不由己,随天家治世所需任凭腾挪沉浮,却是一样,祖祖辈辈定了的。六妹但求复命还宫,小王但求认罪茍活,明明白白的去向,哪还有第二个道理。”
管临心中一笑,难以想象如何做到用如此真诚的神态说出如此违心的话语。却不知周璐这些日来是如何应对他这字字反语的激将?而采用激将的前提是……管临突然想到,是他周瑶早已认定周璐是个独一无二的周璐,并非什么任人摆布的病弱公主。
瞬间觉得无妨将天窗开大一点,“亲王多虑。夷乱难平,孟地虽有咎责,真正恼到朝廷的却是那前赴后继送命的定远军。十万数字,人不人鬼不鬼地挂在册上,谁当给个了结交待?”
周瑶眼神掠过一丝闪动,嘴上仍道:“薛经略助我孟地共抵外敌,损失如此惨重,着实令小王愧疚难安。”
管临却当即捅明:“屯兵自重,直卡在云岭脖颈上,换谁都当难安。”
周瑶扬扬眉转过头来,不置可否,却饶有兴味端详管临半晌:“我只叹六妹见识出众魄力非凡,不想更绝的却是眼光——管录事今年还只未及弱冠吧?”
管临未被他牵引,淡淡反答回去:“与亲王立志称王时年一般大。”
周瑶神情一定,谦恭神情不见,却有足令人三伏天里发寒的笑意浮了上来——他十九岁时?遭父王厌弃,忍兄弟欺凌,被废物利用渡给哇卢为质,在孤廖无依的异国他乡,在风侵海蚀的凄苦岁月里,他立的是什么志?这个袭王位子终落在最不受宠的五世子身上,来得是一句阴差阳错命数天定那么简单轻易?
目光渐陷深沉,周瑶再开口立时省却许多弯绕:“定远卸去,孟兵终生不跨云岭一步。”
可算等到句实在话,管临心中踏实一半,面上却仍未放松,“夷敌不灭,定远如何卸尽?此战成算几何?亲王心中想是已有定数。”
周瑶现出一丝犹疑,被立刻捕捉到,管临自答道:“可若有定数,又怎至招来大军助战,前因后果,还望亲王三思掂量。”
“此番,”周瑶轻咬了下唇,吐出两个字:“我有。”
“调虎离山,趁约吉返回末撒,夹击偷袭云岭西和芒州城外夷兵,胜算有?”
周瑶不语。
管临炯炯视来:“亲王知道约吉根本就不会回末撒城吧?”
“怎讲?”周瑶低望着湖中浮萍无力反问。
“亲王在哪里,约吉火力盯准哪里,亡母七七祭礼为将破例吗,臣猜也许仍不会。”
周瑶擡眼,目光近乎恼怒怨毒,却不回一言。
管临强硬逼问至此,却一瞬突生不忍,转头看向远峰,低低叹出:“此乱不平,又谈何云岭之盟?”
周瑶一腔悲悯叹道:“两族若真刀真枪厮杀起,便是世代结怨的开端,祖辈披肝沥胆调停经营才有今日,教我如何下得去令。”
管临放下咄咄逼人,转回直视周瑶温言道:“亲王有此顾念,本就是孟夷两地之幸。若可甲不离矢,刃不尝血,解此祸结,自然好过刀戈相向,生灵涂炭。”
周瑶听得出管临循循善诱的意味,潜意识却由着他带自己横冲直撞,心中讳避的角落被一点点扯动,揭开,逼他必须亲自望去,做出血淋淋的掂量与抉择,他的声音不自觉变得平静而阴沉:“管录事有何见教,但说无妨。”
“云岭内外双双眼睛都只盯着亲王一人,擒贼擒王,解铃系铃,亲王何不趁此以退为进,一箭双雕?”
周瑶沉思良久,心中似已有了答案,却发狠似的只瞪着管临,嘴角突浮上一丝冷笑:“齐家借机接手定远军,呵,我这六妹,藏得一手好拙。”
管临以礼回笑道:“宗室同心,公主只意保住孟地归属,亲王明鉴。”
亭边随手撷的一朵绿绒蒿,已被周瑶不经意间拈成碎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