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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想国(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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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夫人,”管临按捺住突然擂起的心跳,竟顾不得迂回措辞了,直问出:“这些年你可曾……见过妙棠?”

迟舫毫不见犹疑摇摇头:“六年前妙棠与栏儿回京,我等几乎日日相见为狱中父亲商讨奔跑。不到月余,家翁亦获罪遭贬,我与夫同随出京,自此再未见过。”

管临见她谈起当年变故也只是神情淡淡,全然不似迟栏激动悲愤,心里几乎也不自禁要往嫡不嫡亲这回事上挂想。

不料迟舫竟又道:“可我知晓妙棠活得极好,置之死地而后生。”

“此话,怎讲?”管临擡眼,语速变得很缓慢。

“你既与他相交一场,可知他为人。”迟舫微微仰了仰头,目光移向窗外,夜幕已经彻底坠下,寒风钻过漏缝的轩窗发出刺耳的沙鸣,迟舫眸中却似另映出一个明亮宁和的景象,“他彻底自由了,从此不再命定为哪个腐朽王权的臣仆,不再被忠良之后的身份制约——忠良谁来定义?利权还是利民谓之忠良?——他只管继续他骨子里的肆意妄为,用他自行其是的道理行走这个天下,寻找甚至成为他所真正认可的‘明主’。”

管临听得大气未喘一口,生怕错过丁点细节地将迟舫说的每一个字都楔进脑中,试图拼解出自己多年追寻的答案,“所以你认为他——找到了?”

迟舫眼神从窗外抽回,嘴角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他和他们一样,就在那头。”

“他们?”管临感到自己不受控地微微颤抖,“大隆山那头?”

“没错。”迟舫斩钉截铁答道,回看管临的眼神肯定甚挂有几分挑衅。

管临彻底呆住了。叛逃到贺地?这个可能性他从来想也没想过。竹西君正因谋叛罪名惨死狱中,迟二姐多年捶地喊冤,而今日迟长姐却亲口对他说,迟阶竟躲,哦不,是心悦诚服,投入贺王麾下。

迟舫敏锐地体察到管临心中的联想,摇头道:“不过此一桩彼一桩,我父当年谋叛之说子虚乌有,妙棠亦非是迫于仇怨投敌求生。”

管临轻咬了下唇,试顺着她的逻辑,诚心求问:“贺地,当真如此理想?”

迟舫目光忽而迷离,思量半晌,终缓声道:“‘选贤与能,讲信修睦’,‘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1),我等自小千读万诵,直以当今已如圣贤所望,为身临盛世沾沾自喜。今你来至辛州,看到又是何等光景?”

正说间,石伯安携卷复返,迟舫被一时打断,只看了他一眼仍继续道:“我亦不求神君降世,有何开天辟地耳目一新,但只兴利除害,使‘谋闭而不兴,盗乱而不作’2),有饭吃,有活计,今贺地只以此为本,可算奢望?可称理想?”

石伯安只听到一半话,便已知妻所讲为何,竟也深以为然,边听边不自觉点头,衷心流露认同。

管临自幼接受忠君恋阙价值训导,习惯了谨小慎微的官宦氛围,一时被这夫妇俩对着个当朝准钦差竟明晃晃表达“投敌”向往的行为震撼到了,脑路大开之余,心里突冒出一句话:得亏是我。

石伯安邀管临书案前落座,为他详解据证,管临见文书卷帙浩繁,所涉横跨辛州十几年户籍卷宗、出入账目,定是历经了艰难而琐碎的挖寻整理而集成,而大多字据却非原本,看得出是专人复抄誊录。

石伯安直言道:“各卷我都曾抄录多份,广撒传播,也是以备不测。”

管临一一厘清收整,向这对初见便倾己以无畏信任的超凡伉俪郑重点了点头。

石伯安研墨蘸笔,突自笑道:“我辛州石氏如今是全族衣褐,家徒四壁,便是遭他反将报复,又能奈我等若何?”说着大笔一挥,便在卷末署下实名。

迟舫倒是提醒:“二弟还在京中……”

石伯安气道:“那个不成器东西,不提也罢。”

管临只心称“没错”,并未搭茬。理卷收好,擡眼见石伯安撂笔,却一瞬间神情凝住——

石迟夫妇二人一时议起那个在太学中混了快十年的石家老二,迟舫见管临被书案上什么吸引,循之看去,似乎是那镌刻着竹西君道号的砚台。

“你认得这方砚台?我父曾经去到哪里都搬着它。”迟舫手抚刻字,低头轻叹道:“当年离京,我姐弟三个已料定此去凶多吉少,妙棠居然还有心思笑言,怕是马上要抄家了,让我能带快带几个宝贝走。”

“舫妹。”石伯安轻唤一声。

迟舫笑笑看他,“你怕什么?这不值钱的砚台换几个藏赃罪?我临走令他们各选一爱物交我保管留念,栏儿给我带上父亲的砚台,母亲的篆章,父亲教她初习字时用的笔毫,妙棠见拿的都是这些,也假装风雅起来,竟给我塞了个镇纸进来。”

她指着管临傻傻盯看的方向,神情难得流露出温情思眷却又哑然失笑,“连个书角都没见他摸过几次,他倒是藏个镇纸何用?”

……戚湖盛产蟹,琴州镇纸多兴蟹踞造型……

当年突一天发觉自己房中这镇纸不翼而飞,管临还只当是沐慈学堂杂生往来,谁人急用随手借去未还,哪曾想,何时竟被这小子蓄意顺走?

沉甸甸的铜蟹镇纸,突袭抓捕被随身携离琴州,炎京家破人亡却以爱物之名幸存,翻山越岭今竟在数千里外的辛州此处重见。

管临探着那铜蟹上经年辗转磨下的点点锈迹,蓦地只觉这蟹活分了,蟹钳直直扼在心尖上,攥拧出鲜红滚烫的汩汩泉露,七情六味突然都被铺天盖地排山倒海的思念遮蔽,教他一时也辨不清,那泉露是涩是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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