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国(1/2)
理想国
迟舫为迟风卿长兄嫡女,由于父母早逝,自幼被过继在二叔家长大成人。因比迟栏迟阶年长十几岁,出嫁又早,外人只直觉她与妹弟不甚亲厚,连管临当年亦未听迟阶提及过长姊几次。
迟舫生得一双淡眉凤目,朱唇微抿,神韵倒比迟栏姐弟更肖似竹西君些,表情却总显过于浅淡,凛凛略呈疏离感。
管临由石伯安夫妇引着步进正堂,却只见满堂凌乱,横七竖八或卷或展着多个铺盖,“乡民晚间借宿,管录事见笑,小心脚下,这边请。”
出侧门穿回廊至后院,仍是满院孩童杂客,石伯安打开一间房门,先一步迈进现点起一盏油灯,才回将管临恭敬请入。
管临跟进,籍着微弱的灯火,半天才看清此乃本是一间卧房,却以布帘相隔硬辟出一个袖珍书室来,全屋清简,除一案二椅外,放眼去只见整齐摞列的一叠叠藏书,再无它物。
满府皆借给无家可归饥馁流民落脚,只留此卧榻外方寸空间郑重待客。管临接过迟舫泡来的一杯热茶,心生敬叹。三人二椅,石迟夫妇伫立,他自然也不肯坐。
“打扰石先生。公主绕道特来辛州,乃是因路见延平流民,”管临开口直言道来,“听流民所述延平一带村落多年荒废,大量村民或落为山匪流寇,遂欲亲访了解,可有此事?”
“正是。”
回答得这般干脆而平声静气倒让管临一愣,“石先生悉知内情?愿闻其详?”
“大隆山一山之隔,这头遭盘剥压榨,食不饱居无定,那头被殷勤相邀,诱之以分粮赠地,村民向生而选罢了。”
“那头?”管临双眉微攒,原以为流民不过是落草为寇,“是指——贺地?”
石伯安见官方代表如同初闻般难以想象,只是淡然一叹,言辞并不见避讳:“是贺地,辛州百姓叛逃大炎而去了。”
如此轻描淡写将大逆行为道来,管临默看向迟舫一眼,却见其神情同样坦然无奇。
管临越发相信今日来对了,语气不由也一沉再问:“那辛州年年遭灾一说,又是真是伪?灾民大量叛逃,所谓赈灾赈给了谁?所谓拨款修渠又修到哪里去了?”
石伯安与迟舫一时沉默不语,似乎疑点症结都已由管临全然自问自答。
管临回想这进辛州城来一路见闻,罪魁祸首又何劳他夫妇二人揭晓?
“十年前辛州多地的确遭过一场重涝,当时我等随父在京并未亲历,”石伯安终于再度开口,细细从头捋来,“州府以赈灾名义,上请调粮拨款,下鼓励辛州民间捐监救灾——‘捐监’乃是当时朝廷试拟未行的一条新法,新法党恰以辛州为例,全力鼓励推行。捐监法卓有成效,当年辛州便凭借‘账面上’捐来的百余万石监粮,自捐自赈,成功抗灾,太守也因此名声大噪,平步青云。”
管临点点头,当年的辛州太守如今已升至淮西路转运使,管临只知此人也是董相朋党一枚,倒是头回知晓有早在辛州时推新法有功的渊源。
“一年内便能在全州搜刮筹集到百万石捐粮,接下来,管录事,你可猜到发生何事?”
管临面色晦黯,忖来道:“接下来,辛州想是便要年年‘遭灾’了。”
“不错。不仅如此,所谓捐粮,更逐渐由黍谷稻米变成了真金白银,辛州百姓的灾年,只怕要从这才开始真正算起。”
青天白日,盘剥恣睢,十年诈报,管临仍难置信:“州府更替数轮,竟无一人发觉揭露此间贪腐荒谬?”
石伯安闻之脸上浮起一丝苦笑,年轻人,可贵又可笑、原始而短暂的单纯赤诚。
“辛州贪腐一揭,便从根上证论了捐监新法的疏漏,谁人敢做此撼树蚍蜉?继任者一来,只见现成的揽财捷径铺就眼前,原来年年只听哭天抢地的多灾多难贫寒之地,竟是一千古肥缺。”
石伯安句句惊雷不讳,语气却只是娓娓平常,管临便知这得是多久以来愤怒无力、悲悯难舒、抗争未果而落成的止水般平静,昔日的御史中丞甚至只能眼睁睁目睹家乡人民饿殍遍野而难尽己力,书香门第的师者夫妇满腹经纶无以救世,直回归以施粥果腹帮一个是一个,默默挽助着被世道无辜戕害的生灵。
管临深吸一口气,“石先生,此番所言你若有辅证依凭,可否由我交公主带回炎京?”
“当然,”石伯安爽快答应,这爽快感来得却是轻易而又复杂,既带着对由下至上一脉贪腐者潜在报复威胁的不惧,又透着多次无功而返的麻木,对眼前人其实并不奢报几分期望,“管录事稍候,家父曾收集私采过大量数据与证供,待我去取来。”
石伯安推门而出,迟舫持壶来为客添茶。在一旁几乎全程未插言,随着二人对话脸上默然变幻的表情,却让人感知得到她的悉心聆听与思考审视。
管临擡手恭接,低头呆望着杯中浑浊的碎茶末,突听迟舫开口道:“家弟曾说你无意承父出仕,直叹可惜。”
本来确实无意,后来进京还不是……管临撂杯笑道:“妙棠自己不事功名,于别人却是一直热心。”
迟舫听他小名称得如此自然,倒觉亲近,“以家弟的性子,若非是他发心自腑认同的‘明主’,任是再高官厚禄,也难令他折腰以赴。”
知弟莫若姊,管临擡头紧盯迟舫,一丝探究与期盼交织而生。
迟舫却自顾应道:“可本该是先有明主,还是先有贤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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