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侯误(2/2)
“放箭!”管临厉声再令。
不想不仅周庸惊慌,那马也颇没见过世面,焦躁之下突一颤头打了个响鼻,狼惊向彼方一望,一时狼马皆惊,周庸更被这乱相吓得双眼紧闭,魂飞魄散,再一睁眼茫然重新定位狼在何处,却正见它仰起头颅,发出震天狼啸呼唤同伴。惊骇中一个寸劲便将弦中箭送了出去——
霎那间地空天寂。
两道幽蓝贼光倏忽不见,野狼悄无声息瘫倒,却看不清箭中在何处。
谁人不知此兽聪明绝伦诡计多端,管临不敢大意,向周庸道:“皇叔,再射。”
周庸这一箭射中已是瞎猫碰死耗人生英勇至高时刻,瞪眼连自己也不敢相信,手臂还木然举着空弓,抖着发紫的嘴唇道:“我我我我……”
管临听他犹疑,催道:“怕是没死透。”
“我我我……没箭了!”
管临闻之绝望:勇闯野狼林,像模像样所谓骑射,俩人加起来,拢共一支箭。
周庸颤抖着把这句惨痛现状道出,神智才有了些恢复,突然意识到此时不跑更待等死?猛扯过马,以平生未有之矫健身手蹿了上去,再没什么不好意思的顾虑,疯也似的策马向西冲离。
留下管临直盯着那伏地狼只,半晌未见一动,再看树上人,忍不住轻唤一声“子平”,光线几乎已完全黑暗下看不真切,只觉那黑衣轻微一摆,却未出声。
伏狼距树不过约四五步距离,正面靠近恐生波澜,管临轻手蹑脚绕到树后一方,欲接应其下来,树上人移动却是缓慢非常,看似不是惊魂未定便是受了伤,管临轻声道:“这边跳,我接应着。”
树上人本欲退着攀下来,听了此说,向下看一眼,似狠下一决心,便从丈余高直接跃下,管临瞅准迎上,尽力托扶,冲力分摊于两人身上,并未摔倒,只墩得屈身。
“啊。”听得跳下时一声轻喊,竟是女子嗓音,管临触手亦感此人轻盈瘦弱,原不是肖子平。
未来得及细想,刹那间,那中箭伏地之狼突然跃起!定位明确,发力迅猛,直向二人袭来。
管临正对此方看得真切,一瞬间本能双手握牢自制枝棍,将才跳下树未及起身站稳之人倚拦在身后。
野狼从起身到扑来不过电光石火之间,这一幕却足以在脑海烙下永恒的梦魇,四蹄腾空跃降,斜挂双眼碧绿如磷火,与狰狞闪烁獠牙链成一道夺命环,只多看一眼都觉将先自行崩裂毙命。
管临直直盯视,终在彻底逼近一刻难耐,闭眼侧脸作最后无谓的躲避;脑中却奇异残留着扑来的整个方位画面,手中枝棒依着这画面轨迹,卡在最终关头奋力直直向狼喉挺去。
“扑——”
未及感受屠戮定音的快意,先教腥热的狼血迎头泼淋。
管临松手睁眼,望着穿喉瘫落的狼尸,久久难以确认真实。直到感觉身后倚护颤动着的温软退去,背后传来窸窣的声音,才回神转过头。
只见那女子起身,背对自己,微抖双手将帷帽扶正,整理着被泼溅得斑斑点点的衣衫与帷纱。从始至终未发一声,竟兀自平息了九死一生的惊恐,看上去已颇淡定从容。
管临一见更验证方才落地一刻心中闪过的念头,擡手抹了抹脸上的温血,参拜道:“公主可有受伤?”
半天未得回答,管临惊魂亦渐归窍,开始思考如何归去。
奉玉公主率先迈开步子,所幸看来并未受伤。一个鼻腔浓重、沙哑虚弱的声音终于在帷纱后传来:“周庸临阵脱逃,回去将他问罪!”
死里逃生第一时间竟是这般念头,若非周庸先一箭命中,只怕三人一马也不是这狡狼的对手。管临初领教公主脾气,未知深浅,不敢多言,只边指引着公主出林方向,边四处寻觅,打算再如法炮制防身土兵器一根。
还忧虑着若再遇上,屠狼狗屎运只怕是难以再现,一擡眼,却见西边模糊闪动来星星点点的灯火,顿时畅然——终于发现丢了个公主,知道派大部队来寻人了。
公主本更应雀跃,却并未急不可待迎上去,反而回身面向管临,正经问道:“你姓名?官居何职?”
管临不太情愿留名,却也不得不躬身回答:“中书省录事,管临。”
公主点点头:“你一个文官,这身手是跟谁学的?”
哪有什么身手?倒是曾被人谬赞过防御天赋,不过垂死挣扎本能罢了:“……自学。”
公主似哼笑了一声,裹在鼻音中听不真切,侧头看了眼渐进的人马,转回又道:“我自先去,你只再待片刻出来,可好?”
管临听出公主有避嫌与他同时出现在人前之意,讶异居然还这般有商有量的。倒不知其实正合他意,他本就不喜众目睽睽下现身,更担不起逞英雄的美名。
“遵命。公主请。”
灯火渐进,此起彼伏的唤“公主”声已能耳闻。奉玉公主转身迎着步去,管临自背后目送,但见她身形微佝,步履沉缓,心下暗想如此孱弱身躯还非要来猎场逞能,一时失马落单,躲狼上树,差点送了卿卿性命。
直至见她与前来人马接上了头,管临才放心向斜侧另一团灯火奔去,终于得了搭救,无惊无险回到营中。
今晚营地火光映天,炙香满盈。官中安排露天庆功宴,全狩猎军每数十人围一圈,燃起篝火,吊烤着整兽,亲享一天来猎下的成果,自是别有豪趣。
管临只还惦记肖子平下落,听人确凿说业已回营,才放下心来,不禁感慨这一晚上真是无事生非,瞎折腾一通。
正奔着去溪边浣洗,路过篝火圈却被一人起身拦住——
屠万山将他这副血腥狼狈的模样上下打量,自己先得出了结论:“你这也才去那边围看屠熊剥皮了?”
管临一怔:“……呃,是。”
“嗐,那玩意有什么可看!”屠万山见惯世面地不以为然,“连我都不爱看,管老弟你斯斯文文的竟爱凑这个热闹。”
“一时未当心凑近了,”管临无伤大雅地顺着他说,“待我去溪边洗洗脸。”
“嗯……哎等等,”屠万山谈兴未尽,又拉住追聊道,“我先前怎么说的?你瞧你那外甥今日可是,啧啧,你还担心他有凶险,人是何等能耐运气,竟又与齐老弟合力擒了一头狼回来!我早就说肖老弟与公主最般配,今日这风头出的,驸马爷我看是他俩非此即彼了。别说,今晚不如就押这个局……”
管临听他边说边指点,才望到此圈对面被几人围拢在中间的,正是肖子平。
虽禁酒不敢公开饮,放眼望去那些人却一个个红光满面,尽胜微醺。连肖子平都些微卸下了平日矜傲神色,与周围来攀谈者相聊甚欢,冲天火光融润了一张原本冰霜冷峻的脸,望去只觉眼角眉梢都盈着说不尽的踌躇满志,抒不断的畅快恣意,无限风光尽凝此时。
管临不自觉笑了笑,独自向没有一丝光亮的溪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