询相闻(2/2)
孙昧早年因在民间兴办州学有方而闻名四野,和宜年间获众儒推荐,白衣见天子而得特擢授官。
比起呕心沥血摸爬滚打上来的官场中人,孙昧言语少见拿腔拿调,开口惯来寒暄省却,直入主题。
“管逢疏,坐。”
管临恭敬揖过礼,便依令坐下。
孙昧仰头诵道:“昔孟母,断机以喻废学;叹徐母,自缢以警世忠;敬元贞,励子志万民同盛而特隐其名——”
管临一听此句,倒放下心来,此番被召看来是从另一码事起。
“且问你,”孙昧平视来,双目炯炯,“孟母断机,徐母自缢,都知道。这最后一个元贞励子,却是何典?”
“元贞想必是李唐高祖之母元贞皇后?励子……”管临规矩答道,“学生才疏不知。”
孙昧意味深长:“我还当是你们琴州卧冰祠考据出的通晓之典呢。”
管临只好明知故问道:“此句为肖子平所作?”
孙昧点头:“正是。你觉如何?”
虽然是自己献策的推想,但真写出来要佩服——编还是子平敢编。
管临试避重就轻:“尊母扬慈之道,子平多年修习,有其独到见解。”
“我看是拍马迎合,修习得不错,”孙昧哼哼一笑,直接点破,“元贞皇后史料中鲜有提及,如何单拎她与二母并论?还不是渲染其异族身份,点明李渊为胡母之子。果然上头便收了这颗马屁丸,开始起议四处兴建尊母祠,连祠名都采纳了,就叫‘敬贞堂’。”
管临听他语含批判,不敢乱接言。
孙昧收笑道:“你这外甥年纪轻轻,才沾朝堂一角,便已深谙钻营。我且不管你先前是否亦有参与,只今日告你,你为我太学中学生,凡议论举谏,都当言之为公,以事论事,切不可绞尽脑汁私揣上意,行此钻营之举。”
一语说得管临汗颜,心下却对孙昧为官品格油生几分钦佩。
孙昧见管临表情如此惶恐,已猜到他多半私下参与了帮肖子平拟疏。却未再继续严辞教训,转而语重心长道:“年初阅补试卷时,我尚不知你所出,初读策论文章便曾惊叹。一试直入上舍,现又月月私考名列前茅——管逢疏,你可知此路正通向何方?”
管临一脸惶恐茫然。
“明年上舍试,前列者无须经礼部试、殿试,可直接拜官。以你才学潜质,若能沿此路直升不会令人惊讶,然而――”孙昧神情肃厉,擡指猛敲一下书案,“如此捷径,更易迷失本心。虽之前未与你面谈过,学生性情心志,都可在文章字里行间窥得一清二楚。我早看好你具方正之品,贤臣之能,断不可一入此间便走了歧途,令我失望。”
初见交谈,就得挚语勉励至此,管临心生感动,诚拜道:“学生定谨记学博教诲。”
孙昧一通先声夺人,但见管临被教训得脸一阵红一阵白,当头棒喝有些警示效果,神色转而慢慢温和下来。
“听说你在学中四处打探迟家姊弟下落?”
该来的还是来了。
管临诚答:“是。问过石仲安。”
“何人令你打听?”
“学生与迟家姊弟为故识,多年未见,自己要打听的。”
“故识?”孙昧想了想,试着推算出渊源,“你在琴州时见过迟学士一家?”
“是。与竹西君之子在同一塾间读书上课。”
“迟阶在琴州读书上课?!”孙昧似揪住了天大漏洞般,连声调都瞬间惊高了几分。
管临全身微不可察地颤了颤,这似乎还是来京后第一次,听人主动说出这个名字。
他擡起头,从孙昧脸上看到一幅似乐非乐、因知根知底而显得难以置信的表情。不由得也跟着微笑起来:“原本对书是听来催眠,烧着下饭的。后遇一良师,苦口婆心追着教,总算读了些。”
怎么就顺便把自己也夸了?
“哈哈,”孙昧别有了然,“那小子我是看着他长大的,自小作天作地无所不能,惟独不读书。难得离开炎京后倒还收敛顽性,务起正道来了?”说着难免想起后续种种,沉默良久,终转为一声喟叹,“只可惜风卿兄……唉!”
寥寥几句,全然不似别人提到迟家时的讳莫如深、躲避不及,孙昧想必当年与竹西君相交极好,处今日形势,仍丝毫不掩哀痛。
管临心下也随之再度默哀,但见他只提“风卿兄”,却泛起另一层希冀,试将话头转回:“学生听闻迟家姊弟投奔在长姐迟舫处,才问石仲安,却说他二人已故了。”
“据说回宜城途中染了瘟疫。”孙昧叹道。
据说,瘟疫。得到的依然是官方答案。管临并未太意外,却仍难掩失望。
而孙昧眯起眼,探究式地看着眼前少年,这个突在学中蹿起的新晋之星,未来仕途中的潜力之秀。以多年的识人经验,突如其来的信任通常都来得有其终被验证的深层缘由。
“逢疏,你若真关心他姊弟安危,更不该如此大张旗鼓地打探。打探不到也罢了,若真得到甚么消息,又岂有只你知而别人不知之理?”
管临闻此,并未再夸张揖礼称是,只微微点了点头。
心中却已将孙昧视为偌大的炎京城中,第一个可值信赖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