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人愁(2/2)
迟栏与肖子平似有牵连,原是一次次明晃晃暗戳戳示于眼前,只他少年二人虽冰雪聪明,于世间此情却尚不通,竟皆从未往上思量过。今见此图追溯回想,隐约猜得闺中心思,亦只觉唐突,难以开口言明。
迟阶默思片刻,终讪讪道:“奇缘,若来日能成,亲上加亲岂不更好?”
管临听了想,你倒说得乐观,婚姻大事那可是父母之命媒妁之……慢着,哪里来的“亲上加”?但于此事却觉不可说笑,想想又叹道:“我昨还劝他来泽林上学,早想到此节,倒不敢乱劝了。”
“你劝他来泽林上学?”
管临只得道出:“我想他心中有疑,不妨亲自来看。我这几月上学无非如此,他所见即我所见罢了。”
“那你可觉杨丛有何不同?”迟阶点名道姓问得直接。
管临亦如实答:“若无专提,倒未觉特殊。”
“他不过是一落难子弟,”迟阶随口讲来,“外界有传携家产逃亡之类的,倒是子虚乌有。”
管临本不想打探原委,但看他语气毫无郑重,却又生忧,心道,你觉问心无愧是小事,在官中看来却是个包庇逃犯的罪名,怎能道来如此轻松。
似猜得所想,迟阶又解释道:“人皆道我爹爱才如命,才华的才,此次也算以身取舍一把,横是罪多不愁。”
既说到此,管临终不得不问:“那昨日,到底有何风闻?”
“太后垂危,人心惶惶。”迟阶低声陈来,“黎太后虽依仗董峻漳扶助新帝,到底尚念及一班旧臣,即使流放四野仍是保留对董党潜在制约。只怕来日一崩,董赶尽杀绝,今听说其同党喉舌已是摩拳擦掌,寻了几条致命罪名,只等朝中一有变便齐齐上奏。”
管临虽昨日已猜得大概,今仍闻之心惊。
迟阶却摇头续道:“说来也是徒生烦恼,每每奔走相告要大难临头,好意心领,便直接不知会好不好?坐以待毙,何如死个糊涂。”
听他此言,果然与竹西君亲生父子,管临心中却忽妄生不甘,回道:“你岂肯当个坐以待毙之人?”
迟阶听此却又黠笑:“那你帮我筹划筹划,怎么跑?”
管临一时心生莽念,正色道:“你认真的?”
迟阶本来确实说笑,见他此状倒反吃一惊:“你认真的?”
“阿嚏——”一脸正色被又一波喷嚏袭来全然打散。迟阶终趁势得逞以己袖帮他拭了一番,手背贴额,果觉略烫:“送你去医馆。”
“不用,”管临阻拦,“也罢,我自先回府休养半日,你去忙你的。”
迟阶只道原无事忙,自然送他步回。一阵微风拂过,初觉秋凉,管临只感头昏耳鸣愈厉,实是比早间出来时严重了些,一路便由迟阶伴着,飘忽忽向沐慈归去。
“……爱亲者,不敢恶于人;敬亲者,不敢慢于人。爱敬尽于事亲,而德教加于百姓……”
朗朗诵书声门外可闻,沐慈学堂正晨间授课。管临引迟阶轻手推门进院,蹑脚直进西侧房中,以免惊动正堂众人。取水浸帕擦脸,一椅坐定,已觉轻松些许,管临擡头再赶客道:“我没事,你去罢。”
迟阶却不慌不忙,竟被那正堂诵书声吸引,听来问道:“我才见那堂中似还有些二三旬往上的老书生,天天也学这个?”
管临笑:“我沐慈学堂招牌课目,日诵千遍不嫌多,不学这个学哪个?”
“你未到泽林前,也与肖子平都在此间上课?”
“自然是,”管临答,“沐慈本就是肖家私塾,因多年在琴间有些名声,才引了些族外子弟同来。”
继续侧耳听那书声,只听齐诵道——
“故以孝事君则忠,以敬事长则顺。忠顺不失,以事其上,然后能保其禄位,而守其祭祀……”
迟阶不禁点评:“这讲得实也直白,尽孝尽忠讲得一套套,说来说去是为保禄位——嗯,顺人意,吃饱饭。”
管临见他居然主动析书释义,师伴欣慰之心油起,一脸赞许看他。
迟阶却转而疑问:“以肖子平之才,之心气,怎又甘心放弃仕途念想,一辈子就安享接这个守慈公衣钵?”
“守慈恩惠天下独有,虽比不得高官厚禄,若能守成亦不算屈才罢。”管临边答边想,这世袭守慈公说来也是为官一方,多少寒士尚求之不得,实谈不上自甘平庸,但子平究竟是否心怀更大峥嵘壮志……倒真从未与他交心探讨过。
“明明‘慈’已不在,偏空守其名,不也荒谬?”迟阶又问。
管临微怔,肖子平自幼丧母,性情敏感阴郁,与肖太守续弦正房虽名义母子相称,却着实并不亲厚。论“守慈”之名,勉强可通;说“守慈”之情,倒真没有。只是奇怪迟阶会琢磨到此节:“你又作何想?”
“不过想了解些罢了。他若不甘为池中物,区区一个沐慈盛不下他。他若想当我姐夫,不更要识其为人才是?”
管临忙拦道:“你别胡说。”
迟阶自己寻得书案后坐下,闲翻杂书:“今日就此间上课了,我与你调换,你可卧床梦听,我正襟危坐给你诵。”
管临想那还成体统?很有为师尊严回道:“今日算了,待我安心休养半日速速病愈,好与你再去。”
“再去哪?”
“练爬树攀竹。”
“干嘛?”迟阶不相信自己耳朵,“你再说一遍。”
管临闻得危机种种,只觉涉及家国之忧,臣民之患,亲友之危,百无一用是自己。想来时日无多,万事束手无策,惟此人这一荒谬奇愿,尚有望抓紧尽力助遂,支撑着渐昏沉的双眼,清清微哑喉咙,连自己都吓一跳地朗声回道:“与你爬树,飞洞,修仙……寻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