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不饮(1/2)
胡不饮
舍外炊烟袅袅,舍内茶香萦绕。东窗框住一方山色,夕阳透过敞开舍门投下斑斑茶影,时而晚风轻撩,恍惚间浑然不知已身所在。
韩婶端来茶壶,与两位贵客添茶。迟阶闲闲问道:“韩婶,你们在此地开茶舍多久?”
“要说住在这姬山上,可有好几代人了。”韩婶健谈,“我家原在东麓种茶,跨山嫁了他这西麓茶农。开茶舍倒是没几年,这爱茶舍能开起,只多亏了小舅公。”说着又向管临笑。
“村里人不是都改田种稻了?”迟阶续问,“你们没想去种?”
“别提,因这险些与我娘家翻了脸。”韩婶急回道,“那年上,娘家母听闻改种稻人家都有钱领,不仅把我娘家的改了,还要亲自来改我这茶园。偏偏他——”向后指指韩叔,“当时听传,种茶也有钱领,便不让改。可他又不知怎么个领法,为此教我娘家母天天骂得来……只他平日好说话,这事上真是个主意正的,全村大多改了种稻,他直挺到最后,不出一年,都才发现这土山包再怎么折腾也种不活稻来,多少老乡都跑了,死了,我们倒躲过一劫。后来舅公来给我们这些种茶的挨个讲、算,才知道这茶钱怎么领,领多少。我们才能保全这口营生,茶舍也借小舅公的力顺带开起来了。”
管临见迟阶边听边一直看他,倒觉不好意思,打断韩婶道:“韩婶,你和韩叔你们的茶,你们的舍,你们忙里忙外,可没借我甚么力。”
“哎,没有你季季帮我们算这茶补,我们只教那些奸商刮得亏死,没有这茶庄你帮着拉些生意,我们也早喝西北风去啦。”韩婶转眼又喜气洋洋道,“妙公子看我们这字,也是舅公帮写的,每位客人来见都夸赞一番,可让我们这土茶舍也跟着沾了沾文雅。”
管临觉得简直被她吹到窒息,拦道:“韩婶你再这般无理捧杀,我下次可不敢带人来了。”
韩婶看看带来的贵客,还笑,终于满意收住夸声,道声“慢用”去了。
迟阶循她所指看去,果然墙上一幅好字,依之念出:“无由持一碗,寄与爱茶人。”白乐天有感山泉煎茶,作舍名当真雅俗共赏。
转头再来看管临,眼中难掩连环惊叹:“小舅公你还真是……别有天地。”
管临只觉羞赧,全然不想继续此话,因又见他念字,正好突而转道:“坊间传闻只是没谱,未见你之前,都道人间奇闻,竹西君之子大字不识一个。”
“哈哈,”迟阶倒无所谓,“传的没错,识字也只到看懂菜谱而已,难道指望我识字去做学问读书?”
这话可就正好触及管临职责了,即刻抓住机会正色辩来:“读书难道是洪水猛兽?杀你折你?一提就须表明不共戴天。”
迟阶懒懒回道:“读书便不是猛兽,也自有别事更值一做。”
见他此状,管临积绪多日,终难忍一吐为快:“你条件得天独厚,便只是日常耳濡目染,已为天下多少寒窗学子所向往而不得?偏你只故作摔玉听声,是标榜超凡脱俗?你想当轻狂少年,倒也不必拿自己身家做戏。”
迟阶原已习惯了这世上随便哪冒出个人就会劝他读书上进,理由无外乎子承父业、考取功名、不辱门楣,告诫莫虚度光阴、享乐贪玩云云,倒从未听人发出此等灵魂拷问,斥他平生所为种种,竟是得意标榜,存心……做戏?
他擡起原本半睁不闭的眼皮,直了直坐姿,倒要于此好好掰扯一番:“我轻狂做戏?如此说来我是深知读书之好,求而不得所以故作不屑罢了?还是我亲见了你爹、我爹,读出天大的学问,却只个个换得谗谤加身,因而怕得要死,要到处向人表演我迟某大字不识?”
管临因从上次酒肆到今日山间议论中见他言辞,觉得此人虽贪玩好乐,倒亦非大义不通之辈,才突然掏心掏肺诚意规诫。才出口亦自感措辞略生猛苛刻,但也未料到迟阶反应如此强烈,竟比他更能发散演绎,咄咄逼人。
当下略思,亦不让步:“书于你内心是好是坏,我等旁人无从得知。然读书为多数世人单凭己力便有望改善、升迁、繁荣唯一之路,总不可否之。你自有奇思,不要便罢,何苦故示轻蔑、不屑、诋毁,以伤天下读书人之志。”
“呵,”迟阶丝毫不为打动,“天下读书人本是志偏!你熟读四书五经八千遍,信手都能引经据典,世道就给你治好了?茶园稻田都救活了,人人都吃饱了?没有。一帮子读书人聚起,遇事只会比着掉书袋,搬典,谁搬得多谁便赢了,加官进禄,万世流芳。这是读书人之志,不是天下之治!”
管临肃然摇摇头:“你方才亦讲,为反新法,陈述民情,你父多年撰文、上书,此亦为搬典之卖弄?你为天下之治不平,想平,你欲作为,何以传递?读书初始为识字通理,读至功名,方可发话语,上达圣听,下抚百姓。便有万般悲悯正义,若无处可申可诉,又有何用?”
迟阶看他,忽发一声半笑半叹,冷冷道:“你当真以为圣听遭蒙蔽,天下只缺一勇猛贤士揭示人间真相?新法肆虐数年,百姓饿死,监狱暴满,瞽圣真瞽,太后也聋?也瞎?”
管临闻此不禁瞄了眼那边韩叔韩婶,示意莫口无遮拦。
迟阶并不领会,只管激昂道:“她不知董党残害众生,结私揽权?你道那董浚嶂是满腹经纶,还是凭三寸不烂之舌,才纵横四朝至今?呵呵!不过正因为这新法有利朝廷罢了!年年外‘赐’岁币,刮民膏民脂求一时太平,那董相独擅此道,直教黎氏大炎根本离不了他。我爹多年难道未厘清此中关系?无非是良心难泯,甘做螳臂当车!所以万事症结,根本就是我大炎虚弱挨打,就算是个吃万卷书长大的圣贤来治,也难为这无米之炊!”
管临紧攥茶杯以稳心绪,面上沉着,听来心下只道震撼。他知这迟阶素来歪理甚多,不辩不知能歪到这自己从未思量到的家国利益深层关联来,细思所议,却似……竟有理。
只是再议论时政有理,拿来做自身不为借口亦勉强。但见他出言无所禁忌,却不再接辩,不知又引他说出什么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话来。只默然饮茶。
韩叔一家才见他二人激烈争论,都只躲到远远。今忽感沉寂,半晌皆不作声,四下落针可闻。
直到小童翘儿悄么么挪出,手上拿了一团红色乱纸,直奔管临,终于打破静寂:
“小舅公上次教我折的纸鹭,后来到这里怎么都想不起,问爹娘也都说不会,看我折的这样,我好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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