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翁操(2/2)
“差中禁酒,呵!”迟阶撂盅起身,一跃上凳,只见其微微轻点几步,倏而旋身前冲,袄扬裳转,眨眼已调转身向将将立定在长凳末端。
“小公子好身手。”围观有人喝彩。
迟阶定在凳上纹丝不动,立眼看那疤脸:“禁酒?这塔坊街上夜夜灯火达旦的那几家酒肆勾栏,每晚有多少本当值夜的武官买醉狂欢?前些日晨间城西失火,那镇寨官值上横找不到一个清醒来使的,可又是你等同僚?”迟阶下凳,“好个差中禁酒!”
疤脸心中略惊,这小子扯七扯八知道得倒不少,幸而今日是下差才来,不然反教他嚷出个把柄。他一口将新一盅闷掉,口中仍不服道:“禁酒令我等虽不违背,但不是我说,本来也不过是官中多虑,男儿大丈夫,区区几杯酒只当水饮罢了,哪个没用的还能被它拿住!”
迟阶冷笑道:“这我倒与官爷所见略同。能被酒拿住的心性,怕也不是什么靠得住的心性。官爷是哪种,倒是即刻见分晓。”
“是什么心性,今日就让你好好见见。”
疤脸边说着边按规上凳,不料此轮出师不利,明明对准凳腿上方结实处踏去,脚却鬼使神差落在边缘,整凳翘起踩空,余腿亦支将不住,原地一个踉跄。幸而支撑未倒,脱口一句“他妈的”,复又踏去,飘忽忽上得凳来,自我惊觉竟比前几回更为身姿轻盈,及至走到末端总算安稳跳下,却又分外庆幸,大喝一声:“休想拿住老子!”
见他如此勉强,人群中已颇有议论声。管临也心中暗忖,连那疤脸都已露醉相,想不到迟阶小小年纪竟有如此酒量,此赌看来倒似有胜算。
然堂中迟阶本人却毫不见得意之色,他目光一路追随疤脸回到桌前,见他脚上拖泥带水走得跌跌撞撞,脸上突然掠过一丝厌弃和失望,只听他隐隐一叹,指着小二手中那酒袋道:
“你道这‘信马归’,是因何出名?”
那疤脸目光有些呆滞,不假思索,粗声回道:“什么?”
迟阶严肃道来:“寻常兵士,纵是平日再训练有素,真上得战场杀人见血也难免心智大乱,准性有失。因而那胡人军队发明此训法,不仅不禁酒,倒反其道行之,以最烈之酒先乱其本性,再加以酷烈训练,铸其心性紊乱下仍保肢体依所训本能。今胡兵能豪饮数袋‘信马归’后仍有百步穿杨之准,而你等?”目光一个个扫过对面众兵,“几盅下肚,一排土板凳尚踩不稳,巡夜当差烂醉如泥,直道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笑话!”
迟阶怒拍酒杯于桌上,面色冷峻如结冰霜。远观管临只觉,这绝不是那个嬉皮笑脸的烤鱼少年,竟是他孪生兄弟还更可信些。
那疤脸已晕头转向不明其言,只含糊回道:“胡说八道!胡说八道……”
身后的几个帮阵同伴却是清醒,一个闻之不忿,出头顶道:“你这小子到底哪里冒出来的,怎么句句替胡子乱吹,长他族志气?”
不提还好,经这一提,大家才留意到这小公子浓发高鼻,琥珀色瞳仁,又穿得个怪模怪样,倒真真有几分胡相!
一时议论四起,那群官兵更如捉住要害般,骂声此起彼伏:
“哪里来的小胡巴子,满嘴胡话喷粪……”
“跑我大琴州来撒泼撒野,不怕教人打断腿……”
“没开化的野东西,今日就让你好好领教你汉爷爷的厉害……”
迟阶不惊慌亦不辩解,只又持起酒杯,示意新轮继续:“说了,各位官爷要打请先排队,待我比过这轮酒局,再挨个领教诸爷本事不迟。”
凳上疤脸恍恍惚惚,倒是这句听得最分明,应声举杯回应道:“酒局,继续!……归!”
“继续,继续。”围观人群也纷纷跟着起哄,一部分盼睹输者大醉出丑,一部分想等到小胡子挨揍,剩下的那部分爱看一切热闹。
全场唯一迟疑的,却是那全程执酒袋给双方斟酒的店小二——谁能想到,此时此刻,最不想倒酒的竟是他呢。
原来这店小二心中另有一副算盘:店中论平常酒如姬岭香,市价不过一斤十文,故两方打赌之初,便各拍一百文于桌上压底,想是绰绰有余。然这信马归为上等贡酒,精酿浓醇价亦不菲,原是小酌用法,这小客官倒是懂行知道论盅喝,这可单单一袋便要八十文,那点压底钱哪里够撑上几轮?
按说酒店食肆先食后付天经地义,但今日不巧,老板因事外出,堂前只他临时全权应付,原只是一时起意胡乱推销,万万没想到竟引出这么大一阵仗。此赌若那官兵输了也罢,至少有同伙托底,再不济记账也有名有证,来日有处可讨。万一是这不知底细的小胡子输了,他一人倒地,我一筹莫展,两桌酒饭皆打水漂,老板若怪,实赔不起!
因而眼下里三层外三层被围观,虽是百年难遇的宣传良机,那小二却仍不敢踏冒此险,被催促将开第五袋之际,不得不扫兴暗示:“客官莫急,莫急……这信马归啊……原是精斟慢品的酒种,这酒价么也是,呃……莫若就此给爷们改换姬岭香,大坛比拼,更显豪气!”
“少废话,”官兵们这回还不要了,“说比信马归就比信马归,再贵又如何?常日来你这燕榭楼,爷爷们几时短过你酒钱?”
“那是,那是。”小二连忙陪笑,心下只叫苦。
这边迟阶又岂会不知他为何意,当即便要摸银拍出。
表情沉着如常,随手潇洒摸来,袖兜,荷包,钱袋,褡裢……上上下下几度摸索,半晌……愣是没掏出一个子儿来。
连远远管临都看出来了,他迟阶,此刻。
没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