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落(1/2)
流落
夜雾森林的地上铺着一层紫黑色的磷光,月光一照恍如飘忽的鬼影。
“咔擦”一声脆响,迷路的柴夫不小心踩了空。
那磷光越发频闪得厉害,发出钝哑的翅膀扑朔声,渐渐卷席而上形成暴风一般的漩涡。
柴夫仓惶向远方逃去,嘴里喊着求饶。
那透着死亡气息的阴影并没有追上去,只有一只银黑色的蝴蝶无声无息扎在他的背筐、靠近他的喉管,用六瓣口器精准而迅猛地咬断了他的喉管。
他僵在原地,甚至还来不及呼救便扑倒在地。
过了约莫三个小时,晨光透过层层浓密的绿叶洒在他的干尸上。几只蝴蝶从他空洞的五官钻出来,迎着阳光飞去。
漩涡带着一股土腥的风极快扫过森林,卷向不远处的窑洞。
“悠着点!看着点火。”有个女子靠在枕头懒怠道,“哥,你再怎么赶路也得看路吧。”
成团的蝴蝶铺天盖地往四处飞散开去,饥渴嗜血的口器在阳光下依稀可见。
贺昭穿着黑紫色大衣从漩涡深处走出来,身形颀长而单薄,脸色苍白。
说了多少次,点不着的。他有些不耐烦,顺便把买来的早餐放在桌面上。
那风尘女子像没骨头似的靠在边上。她是个妓女,叫顾娘,倒也不是见到男人就卖身的。
贺昭疏离且冷淡地垂着眼眸,手指一动在烟灰缸里弹落燃烧的烟头,要不是看在她对自己有救命之恩的份上,自己早就离开这片森林了。一起生活没关系,但贺昭得提防她乱花自己剩下的钱财。
贺昭慢慢才收回目光,低头看着烟灰缸里泛着火星的残灰,瘦白的手指按着烟头慢慢把火拧灭在烟灰缸里。
要不是在一瞬间看见动手那人手腕上有子弟兵的标记,他也不至于在严城面前失手,落得今日的下场,连腕表都在打斗之间粉碎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栽在飞云这么一个人手里了,还爱屋及乌地对子弟兵心软。客观来看,说飞云有多好看也不见得太好看,说他有多浪漫多聪明也还一般般,顶多算是家庭殷实、背景颇硬而已。主观来看,贺昭倒觉得自己要完,不管怎么说都不能做到全身而退了。
“你到底吃不吃?”贺昭指着早餐问顾娘。
“吃啊!这不就吃嘛!”
贺昭这才不管她,自己拿衣服进去洗澡,过了约莫十五分钟就带着一身水汽出来了,一边拿着换下的衬衫擦着头发,一边说:“一会儿我还得出去一趟,找找路。你有什么要买的?”
顾娘支棱起耳朵,回头看他:“什么?”
贺昭:“我说,你有没有什么首饰、衣服、胭脂粉末要买的。”
“我要自己挑行不?”顾娘又问。
“难不成这还得让我挑?”贺昭道。
“你用什么肥皂,身上真香。”顾娘道。
贺昭:“你见哪个晕死在河边的人口袋还有肥皂?”
“你是不是采花去了?蝴蝶都采花的。”顾娘道,“有香的花给我弄点,我洗澡用。”
贺昭被噎住,冷冰冰看了她一眼:“.......”
“我还要打个耳洞!买对耳钉!发光的那种!”顾娘被他的脸色唬了一下,见他没什么动静,又快乐地伸了伸筷子。
耳钉?什么耳钉?耳钉是干什么的?
这是贺昭的知识盲区。贺昭被这话噎住了,一言不发地看了她一眼,心里一下子还想不起这是个什么东西,慢慢地才想起来。
一听是要在耳朵上打个洞,贺昭就觉得痛。
“打什么耳洞?”贺昭无法理解地反问,“要买可以,但不是现在。过几天我带你去。”
顾娘动作一停,擡头望他:“你连这都懂?”
我又没认真处过女朋友,谁教我这些?
贺昭摇了摇头。
如果有人跟他说,用金三角的仓库里那只‘沙漠之眼’钻石做个什么样的挂饰,他倒还能帮上点什么。这让他挑,他顶多能挑个真钻的而且轻巧点的。
他想起反叛的严城,脸色微微一凝,低头扣上帽子挡雾水。
也不是没有男生戴耳钉,也确实周舒瑾叫自己帮忙选过。
贺昭往晨雾里走去,他的肢体渐渐崩解为紫蓝色的蝴蝶,不多时便消失不见了。
在森林里以原形行走会方便很多。
很快他到了另一个地方。
那是个与寒碜的窑洞截然不同的地方,是一条岩石嶙峋的峡谷。峡谷底下是一条街道。整条街的住房都是妖怪往峡谷里面用整块整块石头凿出来的,几乎连为一体。
峡谷两岸遮天蔽日,除了正午或者午夜,其他时候几乎是见不到日月的,于是长年累月地弥漫着妖气。峡谷里全靠暗沉的日光和四处挂起的血红灯笼照明。日光被光滑的岩石打散又被浓稠的妖气折射,等落到峡谷里面的时候只剩一层雾霭似的紫色。
这里的妖怪们大多以斗篷披身,挡住湿稠的雾气和穿过来的寒风。
店铺从石壁那往外延伸着门面,或挂着古旧的牌匾,或挂着不知多久没洗过的黏腻的旗帜。到了晚上,山体的岩石和五彩斑斓的灯光相得益彰,会漂亮得让人眼花。
肃杀的风卷过热闹与暗沉并存的街道,把门面刮得哐哐响。
这就是封闭峡谷,听别人说,起这名字是因为这名字好养活,跟农村人以阿猫阿狗作自己孩子的小名是一个道理。
正是人们希望它不要封闭而起的名字。
明明和舒瑾之间也不过分别两年,贺昭回想起来却只觉得那段时间充满了荒唐和幼稚,连心里都像给烈火来回烧了几遍,烧起的灰烬都蒙了心窍。
他们寻欢作乐并放肆挥霍。
那时候黑市能玩乐的地方都让他们逛了个遍,也给贺昭留下了刻骨铭心的回忆。
总算让自己绕到这里了。
贺昭心里大松,却听见街上铁蹄震动。他忙忙藏到边上,看见金瑞哥带着国相的兵马飞驰而过。
街上的人群被冲散,平日里吆三喝四的贵人们瞧见黄金战马都大惊失色。
封闭峡谷本来易守难攻,老夫子改兵为商,把军商伪装成普通商人渗透到封闭峡谷方方面面,等周舒瑾跟总督回过神来时为时已晚。
原来这片地方也已经沦陷到国相手里了,不过金三角还撑着。总督大人看不惯老夫子一家独大,偏偏守着金三角不让。
贺昭再到别处看告示,原来周舒瑾还一直留守在金三角战区周旋两处,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冲突。有周舒瑾这只笑面虎在,老夫子还拿不住金三角。
贺昭本想冲破封闭峡谷回金三角,看到国相把关甚严也只得谨慎地退出去,另择别路。
全城都在逮捕影蝶,贺昭不能以原形行走,只得借着炮火和硝烟的掩护仓惶走进一间乐坊。
庭落里坐着一个穿着深蓝色翩云纹长衫的男子,侧脸确实不认得的。
那男子腰旁藏着一只金口袋。
贺昭刚刚停下脚步,听得耳边风声凌厉,擡手一挡,猝不及防被震开几米路。
玲珑水晶杯落在他脚边摔得粉碎。
好快!
外面战火纷飞,怎么这乐坊里如此安宁?连东西都没有损坏,怕不是到了哪位达官贵人的私人乐坊去了?
贺昭转身要走被一阵香雾扑得正中,尽管他很快离开了那里,但便浑身没了力气,就近挨着巷子里藏起来了。
他见着那男子走进了巷子里,一面走一面跟身边另一位说着:“跑不远的,就是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偏偏让他走脱了。”
另一位竟就是邬棋国相。贺昭是第一次正面看见这位新官上任没几年的邬棋国相,睫毛纤长遮瞳,其下潜着一双型极细长的丹凤眼,瞳色是金黄接近琥珀般通透的颜色,肤色白皙,形貌昳丽,气质儒雅但透着一股疏远且冷冽的气息。国相脖颈出戴着一个金色的锁链,常常戴着一双手套,连帽长袍加身,从头到脚遮得很严实。
讲话的那位从头上看过去却有几分惊人的眼熟。
蓝头发蓝眼睛,样貌生得俊美,错眼之间竟让贺昭以为是逸子殿下死而复生,再细细看,没瞧见有假皮修饰的痕迹。
“我先回去了,坊主好自为之。”邬棋道。
“你摘,竟一直斗到今天。”邬棋坐上高头大马,居高临下道,“希望你也好生考虑我的主意。”
“不要跟我讲客套!”坊主怒道,“你们要白骨铺路!这等丧尽天良的事自己去做罢了!”
邬棋:“你早晚会来求着我合作。”
坊主冷漠地背过手。
贺昭却看上了他的金口袋,那往往装的是身份证明。如果自己能弄到手,凭邬棋国相对这位坊主的态度,可能自己行走会方便许多。
贺昭也不是没做过扒手的活,但他想不到接近坊主的办法,心事重重地去郊外的仓库提了些钱财,回到窑洞里,瞧见那女人坐在洞里抽他的烟:“.......”
“我的东西呢?”顾娘傲慢地略微擡了擡下巴,模样是有些势利而刻薄的。
贺昭也不会劳心费力想什么借口:“忘了。”
顾娘不是什么绝色美人,但非常耐看,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总捎着略微的傲气,静静凝望着前方时似乎看到了什么他不能体会到的景色,神情十分耐人琢磨。如果她不开口,不弯扭着动来动去,只侧着头在镜子前想事情似的抽烟,倒也显得矜持贵气,不失一个头牌的风采。
奈何她只有一副好皮囊,做久了风尘女子,仪态到底是不好的。
贺昭把带回来的食物处理好让她吃饭,有几分烦躁地摇了摇空荡的烟盒,把它扔在地上:“不要抽我的烟,没有烟,我要打人的。”
顾娘:“脾气挺暴?”
贺昭:“对。”
“酒品呢?”
“看心情,心情不好也还是会打人。”贺昭靠在她桌边看着她。
顾娘本来垂着眼眸的,听见这话慢慢擡起眼来,像藏在地下室里的富贵牡丹花看到阳光慢慢擡起头似的,小心之余又显得矜傲。
贺昭拆着新的一盒烟,心情不佳。他抽了一口烟,望向远方发愁。
他身上散发着一种让人忍不住想靠近的气息,但顾娘不敢在他面前太肆无忌惮,总觉得这个人暗暗藏着一股凶狠。
她只用那涂了红豆蔻的手轻轻拿走了贺昭手里的烟,望着他眼睛,那沉着的眼神似乎要直直望向贺昭心里。她轻抽了口烟,缓缓吐出袅袅烟雾:“那我岂不是要负责让你心情好起来?”
贺昭扭头走开,也避开这样暧昧的氛围:“我本以为我住的地方够简陋的了,遇到你再一次刷新我的认知。”
顾娘也不摆架子了,躺在椅子上直笑:“哥,你住得不还挺痛快?”
贺昭一直没跟她讲自己的名字以免节外生枝,但现在她的吃喝穿都仰赖贺昭,于是左一声“哥”又一声“哥”地喊着。
贺昭听见这样的称呼就想起贺里,也乐意听,他擡手碰了碰头顶一处漏雨的洞:“收拾东西,跟我出门。”
顾娘便笑:“我以为你给几两银子就罢了,走就走吧你一百一万个可以走的机会,还拖我一块。”
贺昭个儿高,堵住的洞口还在不停渗水,水透过他指缝滴在他头上、胳膊上。
贺昭:“走人,妈的,一秒钟都忍不了。这地方你接的了客?”
顾娘:“不是打仗的话,谁会来这种地方。倒是你,怎么会来到这里?”
“不要问。快点,给你五分钟帮我把头发剪干净。”贺昭坐在椅子上,拿起顾娘的剪刀让她给自己剪了个寸头,加上懒得打理的胡子,自己都有些认不出自己。
顾娘站在他后面,贺昭摸掉自己寸头上的发渣。两个人盯着镜子发了一会儿愣。
贺昭自己行动还方便许多,带上一个凡人光是离开深林就花了五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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