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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26 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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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片疼痛席卷而来,包裹全身,他没力气回到屋内,靠着木樨巨树坐在地上忍着剧烈的痛意,低头看自己手上已经被包扎好的伤口,掀开纱布,一圈一圈都是还未干的血迹,到最后一层,大力撕开,手轻轻抖了一下。

白楚攸神色未变,盯着又开始流血的伤口,擡手靠近嘴唇,喝掉新流出的血液。

再有人来水云间时,他学会了躲。

只是他是个活人,师兄们总有叫他出去帮忙的时候,每次出去,总有其他外门弟子爱围着他吵吵个不停,不外乎都是喜欢逗他,却没有恶意,只是他不爱笑,只能硬挤出笑意,才能让那群人满意离开,或者等哪位师兄来帮他赶走那些人。

外门弟子间也有考试,师兄说他布阵了得,题都让他出,他第一次出题时没有经验,其中一个杀阵险些让一个弟子出不来受伤。

他头一个进阵查看,刚把那个弟子带出去,白樾就把他骂了一顿。

骂声背后,是白樾难以说出口的担心。

本是斥责他随随便便进阵,不顾自己安危,白楚攸却以为是骂他害外门弟子差点受伤。

于是所有人都走后,白楚攸一脸平静地往自己脸颊上划上一刀。

这是那个弟子险些受伤的地方。

他仰头看太阳,阳光暖洋洋的,血液顺着棱角往下流,跟身体的疼相比,脸上一点感觉也没有。

他默默回去水云间,在溪边洗去血迹,换了干净衣服,然后去瀑布底下练剑,不知疲倦,日夜不休。

师兄们都说他好乖,师姐总让他不要那么乖,他听完点头,一言不发,越来越沉默。

他总是坐在藤椅里晒太阳发呆,没人跟他说话,偶尔有师兄师姐来送药,他喝完药会煮茶,然后继续发呆,愣神过后继续练剑。

他经常夜里生病,半夜被冻醒起来关窗,绕是如此,清晨时还是身体滚烫,难受到不想起来。

但是只要意识还算清醒,他都会早起接朝露水,按部就班喝完一碗,算是比较好的照顾自己,实在病得厉害了,就盖好被子好好休息,药来前还能被叫醒就自己喝药,叫不醒自然会有人叫来师父救他,他只要努力活着,或者假装自己很努力想活,就够了。

林焉很想抱抱他,手伸出去,最后只能抱住自己。

林焉又梦见那天在灵泽山巅的场景,林焉仍旧是虚幻的存在,林焉看见自己悬在崖边,白乐乐拼了一身力气也要拽住他。

这次林焉跪在白乐乐身边,清晰地看见白乐乐发抖的身体。

在他趴着的地方,止不住的鲜血蜿蜒了满地。

“白乐乐!放手啊!!!”林焉崩溃叫着,但他只是虚影,根本碰不到白乐乐一丝半点。

他捂着脸跪在白乐乐身边哭泣,没有半点主意。

突然一阵天旋地转,林焉感觉头晕,再次睁眼,看见腥红的石壁,泥泞混血的泥土。

他一擡头,白乐乐的手正在头顶上方,悬在崖边,紧紧抓着他。

“白乐乐……”林焉动了动,发觉自己能触到白乐乐,他疯魔似的不断叫着白乐乐,叫他松手。

这是林焉的噩梦,过去十年间没人敢提这一段往事,他自己也不敢提,夜里失眠时偶尔想起这一段,他发现自己疯了一样渴望甩开白乐乐的手,他一直不明白白乐乐真正的死因,只是下意识觉得和他有关。

直到刚才看见白乐乐身下大滩流出的血,他方才惊讶觉出一点蛛丝马迹。

原来那天的血有那么多吗?

不是崖边本来就有的别人的血,全是白楚攸身体里流出来的,远多余在崖边悬着时看见的所有。

“白乐乐……松手啊,松手!!”林焉擡头,崩溃喊着白乐乐,“阿楚松手,我求求你别管我,我不会死,我不会死!”

林焉剧烈挣扎着。

平日里白楚攸力气根本没有他大,这次不知道为什么,力气大到让人挣脱不开。

林焉越挣扎,白楚攸的力气越大,且随着林焉挣扎的动作,顺着他手臂流下的血就越多,林焉不敢过分挣扎。

“阿楚……阿楚……”

白楚攸不知道伤到了哪里,那血跟没有尽头似的,一直往下流淌,林焉突然失了全部力气,宛若被禁锢灵魂的残躯,泪眼朦胧,只能眼睁睁看着旧事重现,感受鲜血滴在他脸上,让白楚攸再离开他一次。

有血滴到了林焉眼睛里。

那是他心上人的血,好烫。

林焉感觉心痛难挨,一低头,眼泪成滴落下,朦胧间看见底下水流激荡,隐隐要浮出什么东西来。

脑中灵光闪过,林焉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

那座府邸,跟幻境里的一模一样,从水底顷刻而出,只有他能看见,偏偏在这里出现,等到白楚攸拉不住他时,悄悄出现,稳稳护住他。

这是……

“不相离……”林焉再顾擡头,摸了摸自己心口的位置,里面跳动的内丹是白楚攸的,这里的绝杀阵是白楚攸早就布好的,原本的守阵人是白楚攸,现在内丹在林焉这里,不相离便把他当成了守阵人。

所以在这之前,白楚攸早就把内丹给他了,十年前的他这时还没发现。

林焉再次从梦中惊醒,去到从来不敢去、连听人提起这里都不许的灵泽山巅,从崖边往下望,数十年过去,居然一直没人发现当年这里的水底被布下了绝杀阵,若不是今日有机会来这里,林焉也不会知道白楚攸早就为他谋好了生路。

若他选择一战,他体内有白楚攸的内丹,还有上古灵剑,至少可以护他一条命在,不至于死在这里;若他选择不战,体内白楚攸的内丹察觉到危险,会引他坠崖入阵,伪造一出他已身死的假象,躲进不相离中,过着他最想要的生活,美梦一生。

这是白楚攸给他留的后路。

原来白乐乐选的是他。

那白乐乐出来做什么?他那时候没有内丹护体,他出来做什么!!?

跟自己一样,来见对方最后一面吗?

还是说,林焉当年掉入不相离中从未出来,往后的这十年只是他的幻想?

……

都说盛天府的主人疯了,最开始整天守着一个身体孱弱的病怏怏少年,说是他师父,近日师父死了,不去守了,而是神神叨叨的四处闲逛,宛若得了失心疯,嘴里嚷嚷着什么让梦赶紧醒。

他的三师叔第一次放下芥蒂来找他,跟从前一样,一看见他眉头就皱了起来。

林焉难得的笑了一下,还叫了一声“三师叔”,然后很开心地说:“我做梦呢,这十年都是我幻想出来的,是阿楚给我造的梦境,师叔,你带我出去,阿楚肯定还在生我气呢,所以给我造了一个没有他的梦境,你帮我告诉他,我受到惩罚了,我挨了十年,受了十年折磨,他该放我出去见他了。”

林焉眼睛很亮很亮,眼里充满期待,三师叔见了忽然不知该如何开口。

“师叔?”林焉轻声叫了一声,“是不是阿楚还没消气?”

林焉说着说着,眼眶瞬间湿润,声音也变得哽咽,“师叔你帮帮我,你帮我跟他说说,我真的很想他,别不见我啊,我不会拜别人为师的,我只跟着他,他想收其他徒弟尽管收,想收多少收多少,还有咪咪,咪咪肯定也想我了,咪咪调皮,阿楚搞不定的,我得回去喂咪咪。”

“……”

“我求求你师叔,我真的受够折磨了,让我出去,求求你带我出去见他。”

“林焉……”三师叔叫他。

“……”

“——这不是梦。”三师叔说。

林焉后退半步,突然笑了,“不可能,我掉进水底了,水底有不相离,我一直没出来,白乐乐被你们带回去了,他还好着呢。”

三师叔无奈叹息,“就算有不相离,阿楚他……”

林焉满怀期待地盯着他,祈盼能从师叔嘴里听到白楚攸还活得好好的消息。

“阿楚献祭自己,让你从不相离出来了。”

林焉嘴角的笑渐渐凝住,僵硬道:“师叔开什么玩笑,我都发现绝杀阵了,你们还要骗我吗?”

师叔不给他留一点希望,彻底打碎他的幻想:“那日我们到他身边时,发现他内丹不知所踪,身上没有一点灵力,带回去不久就魂飞魄散,连尸体都没能留下。”

“林焉,我和掌门师父亲眼看着他魂飞魄散的。”当年眼看着白楚攸没了气息,掌门也不知道救回他的几率有多大,其余师兄们也被拦在门外,老三平日最为稳重,掌门破例让他进去帮忙。

很可惜,他们甚至做好了抢魂术法,却在最后关头发现白楚攸魂魄本就是缺失的。

不用抢,这样残缺的魂魄,冥界根本不会收。

“他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活着回去,闭死关前他跟我们大家都打了招呼,唯独没跟你告别,他出来,只是为见你最后一面。”

林焉盯着三师叔的唇,沉默着一言不发,似是听进去了,又似乎什么也没听,依旧活在自己的幻想里。

片刻后,林焉很轻松地笑了笑,跟师叔说:“天色似乎不早了,我就不留三师叔了,三师叔再见。”

他一直保持着嘴角的笑容,脚步匆忙,去的却不是盛天府的方向,不知要去哪里。

林焉憋着一口气,不想跟师叔闹脾气,万一白乐乐在幻境之外看见他对师叔不敬,肯定会更不想见他了。

白乐乐肯定还没死,他要去逶迤山接白乐乐。

去了逶迤山,他先去学堂给白乐乐收拾考题,把当年毁掉的桌角补全,还顺走一袋知节长老的茶,再去膳堂买上一份南瓜粥,对前来包围他的人视若无睹,微笑着,要往后山的禁忌之地去。

白乐乐这个不听话的,肯定是跑去闭关了,所以水云间才没有他的身影。

现在十年过去,他该出来了。

林焉得去接他。

掌门在半道拦住他,生怕他再毁了弟子们闭关的禁地。一见到他,深深叹了口气,说了很奇怪的话:“最初我失去所爱之人时,没像你这么疯过。”

掌门道:“但我亲眼看见我所爱之人为了寻他弟弟魂魄不惜伤害自己时,我想我们心情大抵是差不多的。”

林焉无所谓道:“疯就疯吧,我只来最后一次,这次再见不到他,我就带着他的遗物,躺进为我们修缮好的陵墓。”

掌门沉默好久,才叹息一声,道:“走吧,带你去见他。”

林焉便老老实实跟着他,不问要去哪里。

直到发现来的是水云间,林焉有些不想进。

“这里是水云间,来这里做什么?”林焉以为掌门又要带他去衣冠冢前跪下。

刚进水云间,走过繁密盛大的木樨巨树的绿荫,一眼看见白楚攸的衣冠冢正在对岸,旁边还有一座小小的坟墓,紧挨着白楚攸,像生前一样依赖眷恋。

掌门看都不看对岸,径直往屋里走去。

“你还要我去上香祭拜他吗?”林焉问。

掌门却不回答,朝着地下冰窖的方向走去。

林焉提脚跟上。

这里一直很黑,越往里走越黑,里面从来没有其他人来过,林焉住在水云间时知道这里有这么个地方,但是很僻静,白楚攸从来不来,林焉自然也不会来。

记忆中暗到无边的地方此刻烛光遍布,这里好冷,越往里走,越感觉里面是大冰窟。

掌门在前面走着,忽然问林焉:“就不怕我带你来这里是要趁机取你性命吗?”

林焉说:“死在这里也值得,阿楚衣冠冢在这里。”

掌门没再说话。

掌门突然停下,拂手一挥,正中的屏障消失,赫然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具在水晶冰棺中沉睡的肉身。

林焉顿时惊到忘了呼吸,直到掌门拂袖将冰棺融化,推了他一下,他这才回过神来,揣着一颗惶惶不安的心靠近,颤着手,小心翼翼地碰了一下躺在冰面上尸体的手。

不是虚幻,跟如愿湖底躺着的不一样。

“白乐乐……”

林焉不小心呢喃出声。

林焉不敢眨眼,握住白楚攸泛着寒意的手,抚上他脸庞,沿着棱角,将他的眉眼勾勒一遍。

真的是白乐乐。

“不是说肉身没有了吗?”林焉这样说着,语气平静到可怕,“你果然骗我……”

他不敢高声语,哪怕心中有怨气,但更多的是激动,他怕白乐乐看见他在凶他师父,毕竟白乐乐以前一直很敬重他师父。

林焉能感受到,白乐乐的气息就在附近,他的魂魄尚在,很淡很淡,但是确实存在!

“阿楚!你能看见我吗?”林焉失声询问,眼神在四周慌乱寻找,手还抓着白楚攸冰冷的手心不敢放,“我是林曜生啊,我来看你了。”

掌门说:“现在可以相信我了吗?”

“我信!!师祖,求你告诉我,我该怎么找回他!”林焉难掩激动,此刻哪怕掌门叫他去死也毫不犹豫。

掌门说:“他的三魂七魄严重残缺,两魂六魄被我强行留下,剩下一魄残缺严重,飘荡至地府不肯收,我为了保住他肉身耗费半生修为,去地府晚了点,剩下那魄残缺的不知所踪。”

掌门目光望向冰面沉睡的脸庞,一如当年最后见到的样子,还是从前模样。

“本想让你去碰碰运气,结果你也没找到,我只能寄希望于他肯自己回来。”掌门娓娓道来,“后来发现残缺的那魄化为执念飘荡,所幸执念消失时有你点的长明灯让他稍作停留,我才在你院里的木樨树下勉强捡回不完整的他。”

初到郊外水云间时夜已深重,黑漆漆的晚夜被长明灯点亮,地面很清晰,走夜路也不会摔。找到白楚攸时,他正站在木樨树下发呆,烛光照亮一身喜服,宛如身临喜宴现场。夜风吹乱他的长发,他伸手去接漫天的碎花,安静中带着几缕迷茫。

“我用长明灯将他引到这里,再引魂入体,却发现他的两魂七魄都只有一半。”掌门也感到惊奇,“这很奇怪,本座活了上万年,从未见过如此奇观。”

林焉更是想都不敢想还有这种可能。

掌门继续道,“只要阿楚肯回来,即使再残缺,我也能召回他。昶安首富的外孙,就是我为阿楚选好的人选,用他献祭,换阿楚回来。”

宋瑞霖至今还能活得好好的,不过是魂魄找不到,一直没有进展罢了。

“无尽木,能让灰烬复燃,定也能保肉身不朽。”掌门视线转向林焉,“无尽木我已寻得,现在差的是引魂入体,还有一魂始终找不到,不知道去了哪里。”

林焉慌张擡头,目光慌乱不已,“我该怎么找?”

“阿楚一直待在水云间很少出去,走过的地方少之又少,幼时他所去过的地方我都去了,一点遗留的痕迹也没有。”掌门道,“还有一个地方,绝杀阵,不相离,你可曾见过他,在你梦里?”

“不相离?”林焉没懂这意思,但老实回答:“见过,两次。”

“绝杀阵之所以让人忌惮,是因为守阵人可以以意识入阵,困住要杀之人而自己能安然无恙脱身,而你们肉身进阵,意识也在,不相离里你曾见过他,阿楚难免意识不会分散,进入你的梦中梦。”掌门道,“你的第一个梦大家都看见了,那个阿楚是由你幻化出来的虚幻,第二个才是真的阿楚,或许,他一直在你幻想的梦里。”

“你是说,我后来的梦,阿楚意识进去过吗?”林焉说这话时,身体都在微微颤抖。

“琉璃镜心能让阿楚即使魂魄不全也像正常人一样活着,我不确定,但大抵是这样。”掌门手一挥,无数冰霜慢慢爬上冰面上的尸体,即将再次冻上,“你不怕死,可以试着去找一找。”

“白乐乐等我……”林焉攥紧了拳头,在已经重新冻结的冰面留下苍白一吻。

然后问:“我该怎么去?”

“只要再次进入不相离,便可带他出来。”掌门摸上冰面,缓缓道,“但是你可能会出不来。”

“没关系。”

林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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