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籽(2/2)
“先前我让你过去东厢后多注意林一叶说出的每一句话,”江烛雪对项鸣说:“就是因为他的言语能够控人心。这本事不是谁都能练成的,——我才说他用心不正,否则早有大成就。他在颜茹洗身上得到了启发,也在她身上实践了许久。严择自焚当天,颜茹洗跑进火场救走了刚落地的俞希闻,当时他的双眼已有灵智,其中一位——”
江烛雪指了指睡在小篮子里的阿甲。
“当时颜茹洗抱着俞希闻逃出火场,本来就在恐惧,他力气大,一爬到她肩上就引起了她的注意,颜茹洗心中的恐惧达到顶点,触动了林一叶放在她体内的……”他顿了一下,形容道,“就像俞希闻喝下的‘功夫茶’,姑且称为‘种籽’吧。颜茹洗好四处打听,什么都要八卦一下,当然也没少听来一些灵异鬼怪的故事,心中原本就藏有恐惧,加上她亲眼见战魂的怨气从林桑目体内出来,恐上加恐,就彻底让这颗一早埋下的种籽发芽了。”
“嗯师尊,我想起之前看过一本书,上面说——”苏酉己一字一句道:“‘恐惧是一种摧毁的能量,它使我们的心变得懦弱,并且会扭曲我们的思想,让我们发明各种聪明而狡猾的理论以及荒唐的迷信、教条及信仰’。他还说……看见心中的恐惧,需要巨大的能量才能办到。”
“不错,”江烛雪道:“恐惧的力量很强大,正是因为过于强大,所以才会轻易控制住他人的心神,使得人灵台蒙昧不辨真物。颜茹洗听了许多灵异鬼怪方面的故事,这会滋养恐惧,给那颗种籽提供源源不断的养料。其实,当事人未必不能察觉到恐惧,不论是严择、沈悯,还是颜茹洗,若都能直面心中的恐惧,事情的走向会大相径庭,我们也不会在这里讨论这些事。”
沈悯从凰楼出来后赶往桃源班睹物,觉察自己被林一叶算计后没有打草惊蛇,只是原路返回。然而林一叶是什么人啊?蟊贼!招祸之本!短短几个瞬间他已看出林桑目腹中的胎儿没死绝,他不禁活了下来,还被严择救走了。适时林一叶脑中已有计策,他大踏步上前拦住沈悯,笑着跟他打招呼,然后说道:“大将军沈悯?你就是俞希闻的父亲吧?”
“他那时就知道俞希闻的名字了?”苏酉己震惊不已。心道当时陈延还没出现替俞希闻取名字吧?他居然就看出来了?!这修为程度……难怪师尊会不住地嗟叹!也难怪会将有修为在身的严择耍得团团转!!
“他就用这一句话,”江烛雪道:“彻底激发了沈悯隐藏起来的欲望——他依然认为被送走的幼儿是严择和林桑目的儿子,他想找到后直接弄死,也想过给他父爱,将他抚养成人再亲手打死他。可这两个想法因严择的死被深埋在心底,加上他觉得愧疚,所以只是一闪而过并没有动手。从这里就可以看出,林一叶言语控人心的能力如果针对凡人只需要一句话,无需反复灌输既定认知,何况沈悯业障沉重,非常容易控制,——这也是为什么我要你‘打七’的原因。”
最后一句话是对着苏酉己说的。
其时林一叶撂下这句话便走了,留下大脑空白一片的沈悯。沈悯好半天才缓过来,然而,他已经忘记林一叶不对劲这回事,转而回家让人把颜茹洗“请”了过来。就这样,林一叶仅用一句话,就让沈悯按照他所设想般去找颜茹洗对口径,自己又在颜茹洗回家后上门大闹,借她的嘴在北街笼巷一院大肆宣传沈悯和林桑目的儿子一出生就被拐卖的“事实”。
言语是蒙昧之心最强有力的伪装工具。它是刀头之蜜,绵里之针。拥有千万人千万嘴的它可以让好事不出门,也可以让坏事传千里,更可以让滑如脂膏的小人变成严如介石的君子。颜茹洗所说出口的话,有谁会在乎真假呢?又有谁会在乎业力轮转命由己造呢?
——不过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日远年湮后,又是一桩旧事。
难怪林一叶当时的话说得毫无逻辑,只一味重复“你这满身的血是哪里来的敢不敢说真话”,原来如此,他在逼颜妇把对好的口径说出来。俞希闻意识越听越震惊。林一叶一石二鸟,这一招既转移掉沈悯对他的注意,还摆了颜妇一套,借她的嘴将“沈悯是俞希闻的亲爹”这个认知传得整个阊城的人都知道。这不会是临时想好的。俞希闻有一种直觉,林一叶对他有别的目的,否则不会让他喝下那杯“功夫茶”,灌输“沈悯是你的亲爹”的认知。或许,这和他曾经错杀过陈延有关,也和他的赤血有关。毕竟他赤血的效用实在太多,随便拎一样出来都能让世人感到震惊,继而争先恐后地扑食。
江烛雪说到这,喝了一口茶,今天几人讨论的讯息太过庞杂,他的嗓子已经冒烟了。正当此时,躺在床上的俞希闻突然呻/吟了几声,没等几人反应过来,已掀开被子坐了起来。苏酉己马上扑过去,关切地问:“你怎么样了?有没有好点?还发烧吗?”他探了探俞希闻的额温。已经降了不少。
俞希闻的意识还有些浑沌,喃喃道:“我怎么在这里……”他慢半拍地环顾起四周,房内整洁干净,东西摆放整齐,空气中有股味道。此间主人该是极少回来居住,若不是闻到盖在身上的被子有烧焦的太阳味,他几乎以为是新建不久的房子。苏酉己见他不答,打了几声响指。俞希闻懵懵地别开他的手,缓缓地问:“这是……哪里啊?”
“哦,”苏酉己侧身让俞希闻能更好的看见项鸣、江烛雪的身影,道:“是项鸣家。”
江烛雪把纸叠在一起,扫了一眼,道:“他情况不妙。”
项鸣站起来,走到俞希闻面前,再次直视他时眼神已经起了些许变化。
“你好点没有?”顿了一下,他说。
项鸣眼神直白,带着审视之意。似乎开始在意江烛雪那句“你俩的缘分”了。原先他没搞清楚什么是“像沈悯和严择那样关系非常密切的”,听江烛雪一通说后,忽地心臓嗵嗵响。
俞希闻呆呆地看着他。片刻后猛一转头,心慌慌地问苏酉己:“我两个崽呢?死了吗?”
“没呢,”苏酉己赶紧把小篮子放在他腿上,阿甲和詹祥还在沉睡,小被子上渗出了大片大片的血。看样子苏酉己虽给他们处理过伤口了,可伤势实在严重,没起多大作用。都缺胳膊少腿的,阿甲身上更是被洞穿了好几个窟窿。俞希闻只瞥了一眼,心口即刻揪疼起来,他一语不发,以意念割断了手掌心,将血滴在两个小家伙身上。
然而,一滴滴往下落的血却倏地凝在半空中。原来江烛雪将血滴聚在手掌心上,道:“你的血已经被八苦能量给污染了,不能滴下去,否则会害了他们的性命。”这也是为什么他会来这里的原因。话落,江烛雪念了几句咒语,下一刻银白色光芒自他掌心中出现,将血滴缠绕住,继而完全吞噬,白光大盛,开始净化。
俞希闻一语不发地看着。直到江烛雪将净化完的血滴滴在两个小家伙身上,才开始有了表情。那神情说颓唐也不颓唐,说不颓唐吧也颓唐,总之项鸣愣是没看懂。倒是苏酉己敏锐,问:“你口渴吗?要不要我给你倒杯水喝?”
俞希闻摇摇头。此时两个小家伙的残胳膊残腿慢慢地长了出来,腹部上的伤也开始往回收,不再流血了。看他们眼皮要掀不掀的,大概很快就会醒来。他吸吸鼻子,低头一看,才发现身上的裙子没被换掉。一擡眼,正正对上项鸣好奇又审视的目光,不禁带上几分怨尤的神情,觉得自己不仅拙钝得很,还很容易被人欺骗。真是……真是好大一出丑戏啊!!
这样一想,俞希闻推了一下项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