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恶(1/2)
肆恶
这人进了一家名为“轻亮堂”的刻字铺。如苏酉己所想,正是他当日求的最后一家门店。不必费劲打听这人名字,苏酉己开了灵魂之眼,一个讯息打进他的眉心:李甲。
李甲进了仓库把东西放好,戴上手套忙活伐刀。苏酉己进店,假借观看端架上的供客人做模板的刻板,暗中观察李甲。
正当这时,身后有人道:“老方,前些日子托你印的《太上感应篇》、《观音灵验记》印好了吗?”
苏酉己擡眼一看,这人面部肌肤不好,有几处糙如橘皮,鼻梁虽挺拔,准头却不丰园,好在眼神还算清澈。不过,却带有郁寡之神。这是近日连连心悸,半夜时分惊醒的原因。因他长得很像苏酉己认识的,不禁心生疑惑,查看了一眼他的名字——林二叶。
老方便是那位慈眉善目的轻亮堂店主,今年刚好五十。他闻声擡头,见说话的是多年好友,忙道:“有有有!这些可不敢马虎,我亲自替你刻的。有些重,你一个人拿得动吗?”
“他拿不动,”林二叶还没说话,忽然被人从身后横插一嘴,“我替他拿不就好了?”
来人眼下泛青,颧骨高起,脸颊微微凹陷,只着了件干净的白褂子,容貌与林二叶有几分相似,不是林一叶又是谁?
难怪看林二叶眼熟,原来是两兄弟。苏酉己在粪道与人抢生意时和林一叶接触过好几次,印象中他和其他邋遢不检收拾的掏粪工人不同,衣服总每时每刻保持干净,四十来岁的人,胡须修得几乎让人看不见,面部整洁让人心生怡悦,若不是身上总有些粪味,大抵会让人猜想他是个做大生意的体面人。
林二叶显然不待见林一叶,厌恶地皱了下眉头,理也不理,扭头跟老方道:“没事,我先拿一批回去,回头再来几次就好。”
林一叶一副不在意的神态。他笑了笑,凑前一看,佯作才知道,吃惊道:“原来印的都是佛门书籍啊,我以为你是要拜托老方印些讣闻呢。”
“好说好说,”他话中有话,惹得林二叶脸色当即一黑,毫不客气道:“等你死透了,我肯定印一堆讣闻,广告亲朋好友。哦——”他拉长调子,斜睨一眼,“你放心,知道你酷爱面子,到时候一定替你去棺材铺订做一口上乘阴沉木材质的棺材。要知道这是封建帝王才有的规格,以前你是绝对享受不到的,现在不一样,时代变了,要什么有什么。”说着指了指太阳xue,“生前想要什么就得不到什么,死后什么都有了。啧——帝王规格。”
这兄弟两不是头一回阴阳怪气了,老方早见怪不怪,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他掺和不了什么,幸好当下是店内冷清时段,除了零星几个顾客,没什么要招待的,否则肯定要赶他们走,只得眼观鼻鼻观心,低头忙自己活儿去。而苏酉己见状,忙往身上盖了个保护罩——他体质敏感,这两人在无声对峙,若是被其中的怒气冲撞到,回去会好一阵折腾——如从前在太明堂第一次面对病人的嚎诉时般,胸闷气短,难以呼吸。
林一叶皮笑肉不笑:“做小弟的那么心疼大哥,大哥怎么能不感动?”他长叹一声,跟川剧变脸似的,原先红润的脸色忽变得苍白起来,“虽然血浓于水,可我们兄弟两分家太久啦,小弟已经不了解大哥我啦。我啊……最是心疼我家闺女了,那口阴沉木棺材你就算做给我用,我也不会用的,我会留给她。你说这天底下有哪个做父亲的不心疼贴心棉袄?”
“我呸!!!”林二叶瞬间怒气偾张,道:“天底下就没有你这样做父亲的!你配为人父吗!”他一把捧起那堆书,撞开林一叶肩膀,直冲门口要佛袖而去。林一叶偏不如他意,一把扣住他胳膊,道:“大哥话没说完,小弟跑什么?这么急着烧这些善书给我家闺女吗?”
林二叶胸膛起伏不定,眉头却挑得老高,用鼻孔对着林一叶,一口否认道:“要不怎么说分家太久彼此都不了解?我连侄女的坟墓都不知道在哪儿,怎么烧的善书?扫满大街的粪给你扫得脑子进粪水了?”他大迈一步,推得林一叶往后一踉跄,“让道吧大哥,我赶时间回戏班子里去,好让新来的徒儿们看看这些书,知道什么叫‘举头三尺有神明’!”
“呦,”林一叶却不恼怒,反而目光追着他背影,朗爽一笑,道:“你还知道她是侄女,知道举头三尺有神明啊?!哎呦呦不得了了!”趁林二叶没走出门,他追了几步路,轻声道:“嗐,我以为人伦早让你吃进肚子里去了!”
林二叶觳觫。这时他已踏出店门,街上人多,他料定林一叶不会再开口,便梗着脖子推开他。而林一叶果然一语不发,转身进去了。
苏酉己默不作声地看完戏,正要搁下手里的名戳去找李甲,忽然被林一叶抓住了胳膊。
苏酉己愕然。林一叶上下打量他一番,嘿了一下,道:“还真是你啊酉己!”
他冷不丁开口叫破名字,苏酉己霎时惊出一身冷汗。自己乔装打扮了不说,和从前已是判若两人,况且很久没见林一叶了,若不是今日他都想不起有这个人。林一叶是怎么看出来的?
苏酉己警惕地打量他。林一叶自来熟似的揽住他肩膀:“是你没错吧?好久不见啊,我最近在佛门进修,你就算换了一张脸我都认得——”一句话堵死苏酉己退路,他指了指自己的心:“第六感直觉你就是苏酉己,你可不能否认啊?出家人可不打诳语啊。”
原来如此。苏酉己松了口气。不过,他居然没看出林一叶也在修行!不禁皱了皱眉。早听说有些行者深藏不露,不出大门却能知晓天下事,甚至打坐闭关时若感知到方圆十里即将发生惨案凶事,能以意念影响到人的行动。林一叶未必到得了这种程度,可他苏酉己的功夫绝对还没修到家。
苏酉己侧身,笑道:“好久不见。”
“让你看笑话了,”林一叶从怀里掏出一张纸,走到代笔先生那儿去,“我字写得丑,过来请人帮我写得好看点,好寄给人家。”三言两语交代代笔先生写三张,便继续对苏酉己道:“我看你也在修行,所以你住哪里?改天请我进门喝杯茶啊!”
苏酉己总觉得他出现的不是时候,况且一靠近他就胸闷心慌,大不乐意把住址告诉他,于是打起太极,道:“不远,我就住附近,改天一定请林大哥进屋喝茶。”说完擡头看外面的天色,正搬出万能金句“我还有事要忙先走了”,谁想卡了壳,被林一叶打断——
“你是来看这做伐刀活儿的副店?”
苏酉己一滞。
林一叶朝李甲努努嘴。
苏酉己沉默不语。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怕说错话便干脆不说。林一叶却像是没看见他神色,自顾自地说:“他第一次来轻亮堂时还是个走投无路的小乞丐,是崔梅鹤可怜他才把他带进来的。可惜咯,白眼狼养不熟。这店那么大,虽说是崔梅鹤一手做起来的,可她势单力薄,一个女人怎么能做大做强呢——”他笑眯眯地,“这话可是我弟说的。女人嘛,就该老老实实回家相夫教子,抛头露面做什么?”
苏酉己始终不予置评。林一叶在他耳边悄声道:“李甲为了这家店杀了崔梅鹤,就埋在后边的小渠沟里。”他漫不经心地叹道:“人呐,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什么叫举头三尺有神明?瞒不过,——你是为了这件事来的吧?”
苏酉己已惊出一身冷汗。一来,他的确是为了这件事而来。从李甲进香烛铺时他就一眼看穿,他杀过人,就埋在小渠沟后边的土里。而且,死的这人和自己有难解的缘分,似乎还是一个女人。二来,林一叶居然算无遗漏,看出了他的心思!
他震惊地看向林一叶,观察他周身的能量场,企图以心观来抽丝剥茧,想要看出林一叶究竟修到了什么程度,但——就像蒙着几层布,无论用什么法门,就是看不真切。
苏酉己第一次明白叫什么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修行不分法门,成道之路长又迂回曲折,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要用时方恨少。他开始有些自责,心想如果师尊在这里,肯定能看出他是什么牛鬼蛇神。
苏酉己越发觉得他不是碰巧出现在这里的。
“她不死,对他诸多栽培的副店老方就没法做店主啊。”苏酉己在仔细地查看他,林一叶却仿佛一无所知,跟平常人聊天那样,轻松地小声地唠嗑起来,仿佛他二人是多年老友,“可怜老方年纪大啦,识人不清,还不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咯。别人是学了本事饿死师父,这白眼狼是学完本事就要杀了师父。呵,你也是为了阻止他而来的?”
苏酉己敏锐地捕捉到他的字眼,他说的是“也是”,而非是。话虽如此,苏酉己总觉得他在玩文字游戏,要么就是在套话。他正犹豫要说些什么,忽然店里进来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眉目端正,神态柔和,正是颜妇的大儿子封寻。他手上还拿着一个编织手袋,进门前原本一会儿鼓一会儿瘪的,进来后没了动静,不知是不是装的宠物;女的则薄面小耳,一双细长眼里充满了算计,是封寻的弟媳刘芸豆。
这二人一前一后,直奔角落里那瘦弱身影而去。那人穿着一件工服,看得出是店内的学徒,正埋头看师父做柱线。听有人叫自己,他擡起头来,阔额高鼻,模样清秀,除却那缺乏灵光的眼,让他看起来有些呆之外,长得和封寻一个样。
正是封觅无疑。
见自家哥哥来了,他奔上前去,喜道:“你……你……你怎么……么来……来了。”
刘芸豆早习惯了他无视自己,腆着脸上前一步,挡在封寻面前,亲昵地说:“快下班了吧?我们等会儿要吃什么?或者你有什么想吃的嘛?”
封觅呆呆地点点头,没任何表示。他绕开刘芸豆,对封寻道:“你……你要……”
封寻朝封觅笑了笑,手指插进他头发里,揉了揉,温柔地说:“嗯,你慢点说。”
原来封觅前几年发了一场高烧,不幸烧退之后得了口吃,本来人就蚩蚩蠢蠢,这下更让人心生怜惜。原本他要跟封寻一起去私塾读书的,可他记忆力减退,记得这个不记得那个。颜妇思考一番,劝他不要浪费钱,让封寻托人去刻字铺跟老方商量,收作学徒学一门手艺,好养活自己。
封寻自是无怨无悔替他走动关系。一母同胞,还是双胞胎,命却截然不同——他在私塾读书时尝试着写了一些著作,没想到反响不错,成了时下刻字铺的抢手货——都想拿到他著作的第一手稿,抢先垄断印刷出去。封寻的第一本书就出自轻亮堂,是老方不收一分钱自掏腰包替他印刷出去的。这一来二去,便成了彼此相熟的合作伙伴,以后封寻的著作都在轻亮堂刻第一手货,销量也随着他的名声高涨,是以老方喜不自胜,封寻有托,自然不会不应。何况封觅虽有些口吃,却胜在人乖巧、肯学,于是收他做了店内的学徒。
过了几年封觅顺利转正。颜妇寻思着他一个人孤零零的,话说得不太利索,又没什么人喜欢他,封寻以后要结婚了总不能照顾他一辈子,便给他谈了门亲事,让媒婆帮忙牵线,辗转找了好几家,才娶到刘家的女儿刘芸豆为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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