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安(1/2)
随安
严择痛心疾首:“你要我做出抉择,可知,我已经失去了抉择的权利。”
他任由血液沿腕往下流,转身走进房内。林桑目已被大火烧得面目全非,皮肤、肌肉、器官因为火焰的吞噬而收缩、蒸发,无一不发出咝咝的声响。当严择来到她面前时,她体内的水分与其余体/液已一同汽化了,严择再也没撑住,双目涌泪——他知道,不出多久,她体内的有机物会被全部分解汽化掉,随之而来的就是彻底的消散。
他注视这残破的躯体,犹如以第三视角注视自己的人生。
沈悯从震惊中回神,虽一语不发,但还是狐疑地观察严择的动作,把枪正位,枪口对准林桑目,显然对他的话持有几分怀疑——他本就疑心重,哪怕事实出自严择之口,也要眼见为实才肯定下音来。
严择跌坐在地,把血滴在林桑目的躯体上,随后便怔仲了。而沈悯等了半响,见躯体毫无生还迹象,一时心中五味杂陈,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的血不再有奇效?!
他走过去,错愕道:“怎么回事?”
严择说:“你不是修行者,看不见我血里的东西。你想知道里面有什么吗?”他扑过去压住沈悯,把腕上的伤口敞给他看,与此同时左手在他的眉心间开了一道口子。
沈悯看见了他血液中的东西,那是被他集体枪毙在壕沟的俘虏们。是这些怨魂,曾叫法师封进了他老早准备好掉包的小木偶人中。
沈悯大吃一惊,扣住严择的手,道:“怎么回事?怎么会在你身上?!!”
严择说:“你蓄意谋害林桑目时,有想过我吗?这些怨魂被你枪杀,又吸入了当场观众那过量的情绪能量,已不是念念往生咒、一般超度能解决得了的。”
沈悯这才开始慌了,“所以你就把他们吸进了体内?你疯了吗!!谁允许你这样做的!你想过后果没有?!”
严择盯着他的,道:“——是你疯了!你明知道我不着相,我和谁相处都是一个态度。也明知道林桑目自幼由我抚养长大,我把我所会的倾囊相授于她,想让她代替我在桃源班把梨园戏、南音、木偶戏、布偶戏发扬光大,不管是迎神赛会、谢天酬愿、驱邪逐疫、追荐亡魂……哪怕是简单的缝衣程式,抽线、鬓上拔针、外衣裁衣裳……我都悉心教导着,什么没教给她?啊?!我毫无保留,——只把她当作我在尘世间留下的念想。可你做了什么?”沈悯眼中的他不复以往沉稳的脾气,说到这里,严择终于激动地掐住了沈悯的脖颈,“——你杀了她!!如今我的赤血也拜你所赐被怨气污染,再也没有奇效了!你满意了?!”
“你……”
“沈悯,”严择打断道,“你就非要做个大将军吗。”
俞希闻听到这里唏嘘不已。挽词师之所以能被挽词笔选中,概因其人极为公正、毫无私心。当挽词笔蘸上他的血,在言语记录簿上落下“赤字”,既代表对具体事件与涉及之人的审判是公平公正的,绝对没有错误。而严择此番言语犀利,在林桑目死后才剖出她在心中的真正意义,非嘴上对沈悯说的“至交好友”那样实在,已先失了内在的平衡心——在俞希闻看来,严择并非如自己所说的不着相,他依旧放不下自己的所执。试问当你知道尘世中所有得来的人事物都是假的,还会在尘世间为自己留下一份念想吗?
或许存在真正不着相的人,但绝不是严择这样的。
沈悯的注意力在那句“没有奇效”上,又听见严择的问题,一时气愤涌上心头:“我天生就是做将军的料,我不做将军谁做?谁比我更有资格做将军?”
说到这里脸色跟着一变,“——你为了让我和你归隐山林,就这样作践自己?你真是疯了!”
严择道:“我是这个意思吗?难道不是你先动的手把他们给杀了?若非如此,我的赤血怎么可能会被污染?”
沈悯说:“就算是这样,也不是我的错。你有千百种办法可以处理掉这些怨魂,可你却大包揽把他们吸进体内净化,是……是你自愿这么做的,是你自己走进了死胡同,这不能全怪我。这是你自己的选择。”
严择:“……”
饶是足够了解沈悯,还是不免震惊到,果然人心是看不透的。严择有很多话对沈悯说,却最终只化成一声叹息,道:“你觉得是就是吧……”继而,喃喃道:“……反正,从此你的军队再也不会战无不胜了。”
他拖着身体站起来,却冷不丁膝盖一弯,整个人压在沈悯身上。
沈悯紧张道:“你怎么了?”
严择不想和他说话。他推开沈悯,把金刚杵召来。金刚杵化作一根长杆,握在手中,支撑着他往火海过去。沈悯眼皮一跳,正要上前拉他,却被他甩出道金光作为结界笼住,不能前进半分。待沈悯意识到他要只身扑往火海燃烧自己时,严择已背对他跪在火海之中,火焰开始焚烧他的衣袍一角。
沈悯道:“严择!你在干什么?!你想死吗!”
严择没回答他。他低下头,口中念念有词,身体一动不动。周遭火情发展得越发迅猛,热气蒸腾而上,要把人给烤干。沈悯又试着往前去,却被结界给弹了回来。他恼怒地拔枪就射,子弹却被法力消弭掉威力,一颗颗掉在地上。眼见严择半边身体都没于火海,昔日抚摸过无数次的长发烧了起来,沈悯终于崩不住,双手握拳砸这无形无相的结界,嘶吼道:“——你要抛下我吗!!严择!严择——”
严择身上发出金光与黑气。一半是净化完成的魂魄,一半则是无论如何都净化不干净的怨魂。沈悯吼了好几次,到得后面,手砸出了鲜血,严择才回头看他,朝他笑了笑。沈悯僵住了,严择的脸颊挂满了泪水。在一起那么久,沈悯从没见过他哭过,哪怕他在情/事上数次激烈过度地弄疼他,——到底是什么让他落了泪?
严择道:“我不想抛下你,可是我没有选择了。这些战俘不该逗留在世上,这会酿成大错。这件事虽然不受我的控制,却也有我的原因。因为我处理感情问题不当引起的一系列后果,该由我来结束,”他捧起一豆火焰,“火是至阳之气,能焚烧掉一切负能量。你知道吗,我本来想回头再想办法处理他们的,可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在背后捅我刀子,还杀了桑目……你究竟爱不爱我呢?说真的,我感受不到你的爱了,沈悯,我给过你机会的。如今他们与我的血液融合在一起,我的血被污染了,再多的净化也抵不住这些怨魂吸入的集体能量,再也没有办法分离了。所以沈悯,就让你放的大火来结束这场痛苦吧。”
看到这里,俞希闻的脑袋剧烈疼痛起来。他抱头往下蹲,刹那间火星子、坍塌的房梁、沈悯的歇斯底里、严择坦然赴死的场景在眼前转动起来,如同大海涨潮时扑向滩岸的沙子般,迅速覆盖,继而慢慢地往后带。意识在时空中流浪,气流颠乱,使得俞希闻发出了惊呼声,低头睡觉的项鸣以为他醒了,睁眼一看,他仍双目紧闭,又给他紧了紧被子。
少顷,俞希闻飞进了一个通道,与此同时,另一道白光打进眉心,额头像是被人用千钧锤砸到般难受,发胀起来。待到万花筒般的通道再次旋转到一个地方,他见到了一个背影。
咻的一声——
他的意识进入了这个背影中。耳边炸起一道熟悉的声音:“站如松,坐如钟,行如风,卧如弓。越发没规矩!你要是能想你妹妹那样乖,我也不多说你了。给我站好!”紧接着啪的一声!俞希闻看见自己的手被竹尺打了一下。
“哇!好痛!”另一道声音响起,俞希闻扭头一看,阿甲正蹲在墙面上,评价道:“不过闲姐姐真的好会模仿妈妈啊!”
詹祥点头表示赞同:“是啊,闲姐姐好聪明啊,知道陈爷爷不喜欢妈妈你整天拨弄这些木偶工具,去书房归还笔墨时特意往怀里塞了三支铁枝。关键时刻假装掉了,捡起来掉头就跑,把书房里的花瓶给撞了,连陈爷爷放在茶几上的茶具也没放过。陈爷爷一生气就容易眼花,一眼花就容易认错人。”
俞希闻:“?”他还没反应过来,忽然感觉到自己张开嘴巴,开口道:“那是。她是我刻出来的,平时没少教她模仿,为的就是关键时刻混淆视线啊哈哈哈哈哈哈——”
“……”
说着视线往屋内的镜子看去,朝模仿他的俞闲比了个大拇指和两个行走的小人,那意思是“好棒”和“我和阿甲詹祥先撤了,顶住”。俞闲瞥了眼,当着陈延面张大嘴巴哇哦了一下,算是回应了他。“哇哦”是俞希闻的口头禅,陈延平日就不喜欢他这副口吻,跟吊儿郎当的公子哥有什么区别?没点规矩!立时用竹尺指了指她面前的《道德经》,道:“哦什么?我告诉你,今天你必须把前半段给背下来,背完了去古玩铺给我认一套一模一样的茶具来,否则你今天……”
俞闲立马收敛神色,正襟危坐地低头看书。陈延转身心疼地捧起茶具碎片,她的脖子往前伸,适当地说:“诶爸,不就是一套茶具嘛,有什么可心疼的,回头再买一套就好啦,至于吗。”
于是陈延再次被吸引了注意力,扭头又教训起她来。
借着这面镜子,俞希闻看见了一个颇具生气的少年人。这少年人眉清目秀,五官尚未完全长开,一双桃花眼微微上挑——正是年少时的自己!
彼时的他颇有朝气,从墙上跳下来,抓起一旁正研究卦盘的詹祥,边跑边说:“阿甲你快点——你太重啦!我带不动你啊!”
阿甲道:“等等我——詹祥你的棒槌!快——”
“哦对对——”俞希闻刹住脚步,把詹祥放在地上。詹祥撸了两把被风吹歪的头发,这才把挂在身上的棒槌给变大。这棒槌足有一米五长,詹祥的手还没碰到棒槌的头,就被一阵风刮了起来——猝不及防,俞希闻飞快地跑了起来,一手抓他的腿,一手抓棒槌。
阿甲恨不得脚下踏来双风火轮,追着俞希闻背影的尾烟道:“就差一点,让我够到它啊!妈妈你能不能让我抓到再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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