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2/2)
那截手指被他攥在手掌心里。
——这只手最喜欢拿着竹尺,在他伛着腰时敲打他的后背。
教训道:“站如松,坐如钟,行如风,卧如弓。给我站好了。”
阿甲已经看呆了。詹祥颤栗着推他,要他扶着自己往前去。他死也不信陈延就这样被俞希闻杀死了,怎样都要过去看看情况。而这时,他的鞋子边上滚来陈延的一颗眼珠子,他再也站不住了,哆嗦地跌坐在地。
只有项鸣最淡定。他见俞希闻伛偻着腰,膝盖砸地,道:
“你的提线有抽魂的效用。如果是别的邪祟附在陈延身上,早该被抽出来了。
“现在还怀疑他吗?
“我说过你不用怀疑,他就是陈延。是我把他带过来的。”
项鸣往前一步,单膝跪地,擡起俞希闻的脸,替他擦掉滚下来的泪水。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叫俞希闻失控了。他没有推开项鸣,而是掴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歇斯底里道:“谁让你带他来的!!谁!!关你什么事!!我是不是跟你说过!!不要靠近我家里人!不要靠近——!!不要靠近——!!……”
在詹祥和阿甲的记忆当中,俞希闻从没这么失控过。他接人待物,从来都是微微笑。哪怕是不笑,也会在人看过来时礼貌地点点头。
他们都怔住了。
这时,一团无人注意到的白雾从俞希闻的眉心飘了出来,扩散到四周,似乎想抓取些什么。项鸣目露凶光,两指夹住那白雾的尾巴,要将它收到随时准备好的一颗小石头里。可那白雾像是有意识似的,当机立断,把尾巴给断掉了。待项鸣反应过来,它又钻进了俞希闻的眉心里。
“!”
项鸣猛地往前扑,还要有动作,却又被俞希闻打了一耳光。原来,他把俞希闻按在了地面上。
“滚。”俞希闻推他下巴,涩声道。
几个收尾的属下还在不远处守着出口,见项鸣脸上印了两个大巴掌,不禁倒抽一口气,蹬蹬几步就要上前来拿人,项鸣却意外地比出个后退的手势,不许他们再上前半步。
背对着俞希闻,他五指收拢成拳,手背青筋绽起。
场子光线昏暗,无人注意到他痛楚的表情。倒是石头小人爬到他的大腿上坐着,漠然地注视着他。项鸣敲了下它的脑袋,无声地说:“……麻烦。”
他隔空取物,从石头小人的小挎包里拿走那堆碎了的镜片。
一团白光将镜片围了起来,再散去时,已恢复成原来的模样。
项鸣举起来就照,看见嘴角有淤青。他舌头抵了抵腔壁,片刻后无奈地摇摇头,评价道:“果然,牙都要给他崩掉了。打得真够狠的。”
狠人俞希闻正用匕首在手腕上快速地割了几刀。血液汩汩而出,他犹嫌不够,又在四肢上划了几刀。不知是自虐还是自罚,割得是又深又密。项鸣看他拖着膝盖往七零八碎的陈延那儿过去,斑驳的血迹在地上拖出一条羊肠小道。
渐渐地,陈延碎掉的魂魄开始自动往墙面上靠,凝聚成一个大致的看得过去的人形。
詹祥最先反应过来,把那颗眼珠子捡起来往墙面抛过去。陈延这才把整张脸给凑齐了。
阿甲也忙不叠地捡各种碎得不成样的残肢。一边捡,一边反胃地吐酸水。詹祥见状,又呼哧带喘跑过去,掏纸巾给他,道:“满地都是爷爷!千万别吐啊!”他把虾条的包装袋塞过去,“你吐这儿——”
项鸣把镜子塞给石头小人,一扬手,地面上的碎石头被聚集起来,拼接成一个又一个石头小人,都蹲下/身去捡陈延的残肢碎末。石头小人也去帮着捡,之前踩了踩项鸣的脚。项鸣道:“祖宗,我没脸盲,认得你。”
虽然知道自己的血能把人救回来,但俞希闻还是抖如筛糠,生怕陈延真的回不来了。他牙关紧咬,眼泪夺眶而出,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他喃喃地、几乎疯魔地、不停地道着歉。仿佛这样就能够让大家好受些。
与此同时,他开始往自己的心脏处捅刀子,想让陈延回血回得快些。
事出有因,俞希闻捅别的地方,项鸣可以不管;但捅心脏就不行。那儿藏着一道屏障,本来就有裂痕,再经不住任何重击了。他疾步上前,把匕首夺过来,手背青筋暴起,“嘣”的一声,匕首爆了个稀巴烂。
俞希闻有很多用来自戕的工具。别说是匕首了,就是军刀、爪刀、面包刀、蜘/蛛/刀等这些平常人很少用到的,他都有。不仅有,数量还非常之多——都在乾坤袋里收着。所以项鸣夺走一把,他也不见神慌,摸向乾坤袋,还待来一把。
谁知,项鸣像是知道他要干什么,来夺乾坤袋。俞希闻从前没少被偷袭过,条件反射,给了他一肘击,没让他把乾坤袋拿走。一击不成,再来一击就更难成了,见俞希闻还要掏东西,项鸣只好仗着两人身高有差,把人压向地面——
他仅用一只手就牢牢锁住俞希闻的手腕,高举过头顶。俞希闻挣扎不了,擡脚要踢他肚子。项鸣轻而易举地抓住他的脚踝,往下一拉——火速锁住他膝盖,压实了他乱蹬的双腿。
“你当我不存在是不是?”项鸣掐了掐俞希闻的膝关节,恨道,“陈延快好了,不需要你再多捅自己一刀。”
俞希闻道:“放开我。”
项鸣不容置喙:“放开你可以,但你的乾坤袋我必须拿走。”
“你凭什么?”
“凭我见不得你伤害自己。”项鸣道,“二选一。要么像现在这样被我压着,要么被我拿走乾坤袋,把里边所有的尖锐物给毁掉。”
俞希闻红着眼圈,片刻后,骂道:“你无耻。”
项鸣吃笑:“是。我无耻。”
他还能骂他,挺好。有生气。
项鸣的呼吸喷在俞希闻脸上,俞希闻别过脸,不再讲话,也不再挣扎。
一分钟后,陈延终于拼完整了。项鸣也是神奇,掐着点放开了俞希闻,像是真的会算术。俞希闻狐疑地看他一眼,但因为怎么看都是俞闲那张脸,觉得怪怪的,加上心系在陈延身上,便没过多纠结。
陈延脚沾地的第一件事,就是跪在地上抱着俞希闻。
俞希闻紧紧回抱着他,连声道歉:“对不起……爸……对不起……”
“多大事情?哭什么?”陈延道,“我不能随意出了四有苑,事先没知会你一声,突然出现在这儿,你不信也是对的。你也是为了确认身份。”
一旁的詹祥与阿甲对视一眼,均是一头雾水。
他们不清楚情况,是因为陈延刻意隐瞒了一些事情——
他曾经被一个极为强大的邪祟冒充过。
项鸣来找陈延的那一天,说他对俞希闻的身心健康关心不够,其实不全然。陈延比谁都清楚俞希闻有心理疾病。早在乐津六十八年,他就觉察到俞希闻有自戕倾向,但他当时只点到为止——他觉得人不可能一帆风顺,总会有点坎坷,而情绪病是俞希闻要自渡的人生课题之一。
到了乐津七十四年,他从十殿阎罗处最厉害的阴差手底下逃了出来,途径隘口往阊门赶去,却在路途中被俞希闻给误杀了,这才意识到俞希闻的情绪病有多严重——这也是为什么,俞希闻一出来看见他就做出切割魂魄的举动——那是应激反应。
值得一提的是,即使陈延生来就信“人性本善”,可带着俞希闻东躲西藏这么些年,见识过各种人心诡谲后,也早就不是当初那个轻信他人言语的教书先生了。正是有此前提——这也是为什么项鸣来找他,并把证据放他面前时,他并未发出过多的质疑,而是选择与项鸣合作的原因——即便陈延还在查他是什么来历。
陈延完全可以选择不去信一个外人说的话。但事关俞希闻——事关这个他认来的儿子,他却不得不去信。
而事实也证明了,他选择相信项鸣是对的。
想到这里,陈延在心底叹了口气。他拍了拍俞希闻的后脑勺,道:“好了。收拾一下,我们出去。闲儿的事究竟怎么解决,还得和项鸣商量一下对策。”
俞希闻点点头,说:“等一下。”
他擦干眼泪,熟练地从乾坤袋里摸出把竹尺,擡到陈延眼前,低下头颅:“你打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