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步(2/2)
姜落微想通此节,却也无法就此高枕无忧,他跟在宋兰时身后,絮絮叨叨道:“若这魔魇迟迟不现身,便要天长地久地这么一迳蹉跎下去了。可七七四十九日之期摆在那里,你不能一直为人局囿于此地,否则期限届至之时,终将死于非命… ”
宋兰时再度毫无预警地驻足,姜落微也再度猝不及防地撞了上去,所幸这回宋兰时并未急于回首,故而,他只是猛一头撞进了宋兰时的背里。
宋兰时本是水属,周身不论四季皆有一股褪之不去的清新凉气,姜落微这一撞,便撞了满头满脸的杏花朝露,闻之生香,亦隐含几分说不出的清冷寒意。
姜落微摸摸鼻子,无奈却步:“能不能别一惊一乍走走停停的。你再让我撞上一回,干脆背着我走路。”
宋兰时并未作答,转眸顾他,眉间平波惊风起澜,“你呢?”
“你这前言不搭后语的又是在唱哪一出,什么你呢?”姜落微还揉着鼻梁,恍然悟道:“你是想问七七四十九天后,我会如何?按理来说,自然难逃一死。”
眼见宋兰时垂首闭目,便开始默算入梦以后的日数,姜落微屈起两指,扣了扣他的耳朵,道:“不是这么算的。华胥中一轮春夏秋冬倏忽即逝,还赶不上现实里一轮日升月沉,或许你入境十年,现实中已经过去三盏茶的功夫,又或许,不过卦师手中弹指一瞬。”
宋兰时不明所以地望着他。
“若真要算,且看手相;”姜落微淡笑,晃了晃手,“掌纹之于人,犹木纹之如树,察表相可知内里,测命运之休咎,正好便于计算时日。”
于是他不由分说,便将宋兰时的手拉了过来,翻到正面,掌心朝上。
宋兰时自任凭摆布,仅在姜落微指尖滑过手心时,不着痕迹地绷了绷五指骨节,并听姜落微道:“我不会看手相啊,只是浅论。掌有纹且纹细而深,三纹莹净无纹破,命不会太差;纵理诸多,竖理直贯上指,纹细如丝… 嗯,看纹理中流淌的颜色便知道了。你初入华胥境时,掌纹连肤,偏藕荷色,不可透视其中。”
宋兰时垂眸,百般费解地盯着自己被姜落微握在掌心的手。
“现下你再定睛仔细瞧瞧,是否有些月白浅蓝若隐若现?那便是七日已至,魂不附体太久,灵力开始逸散。”姜落微解释道,“每过七日,这颜色便加深一回,初时柔澹如水、秋扈窃蓝,最终浓重如黛,血肉之躯也差不多该烂了。如今看来,第一个七日刚过不久。”
宋兰时垂眸凝视自己掌心纵横交错的纹路,略一抿唇,忽而收拢五指,握住了姜落微在掌心兀自比画的指尖。
姜落微不明所以,突兀地一愣,任由宋兰时将自己的手翻了个面,掌心朝上。
宋兰时盯着姜落微的手心,凝视掌纹中犹如寒江涤月一般的苍白浅青无声流淌。
他喉间隐约滚动,双目微阖,片刻,又轻轻把姜落微的手放开了。
姜落微垂眸打量,道:“果然是同生共死的命途啊?也好。”
宋兰时不语。他又笑嘻嘻地将自己的手掌心举到宋兰时面前,一臂揽肩,挤眉弄眼地玩笑道:“据说因其属性相异,每见此象,各人纹中颜色皆不相同…我以上有一位大师兄,叫李龄,走得早些,你未曾见过。我听师姐陈述,他当年便是掌纹中见红,仿若淋漓鲜血,怵目惊心。同样是红色,李龄是晚霞与锦鲤一般的橙红,岳涯则是熊熊烈焰一般的血红,究其旨趣,各有不同。如何,是不是很有几分玄妙?”
宋兰时乖巧地颔首,似乎心不在焉。
姜落微搭着他的肩,略微沉了语调,闷闷道:“你心中若对师兄师姐还有芥蒂,我不提便是。但你也知道,自从拜入武陵,我日日不是和妖魔鬼怪摆剑斗法,便是与师兄师姐打坐念经,再无闲情逸致满天下呼朋引伴,没有旁的趣事儿能和你说。所以…”
所以什么,他一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宋兰时静静等候,并未等到什么后话,方才云烟一般轻声低语:“没有。”
姜落微擡起视线,“没有什么?”
宋兰时瞬了瞬目:“没有芥蒂。姜公子尽可畅所欲言。”
姜落微咽了咽,刚想提到宋兰时从前说过的“与武陵此生无解”这一句话,话到唇畔,一通千回百转,还是原封不动地吞了回去。
他唯有低头,不知所谓地将被自己揽在手下的肩膀捏了又捏,沉默不语,略显心中的矛盾与无力。
宋兰时观他那副表情,仿佛心有灵犀,淡然一笑道:“一事归一事。固然武陵之于我,是处永生不愿涉足之地,但冤有头,债有主,若有心结得解的一日,我对武陵诸仙,只会更加敬重十分。”
言下之意是,他连喜欢人的力气都没有,更无力恨那么多人。
宋兰时直视姜落微略显触动的表情,目光定定:“且不提陈年往事,只论你我分道扬镳以后数年,武陵诸仙待你以善,我便倾尽所有亦无以为报,不足偿其万一… 于武陵诸仙,我其实,”
他慢慢掩了掩笑,云淡风轻,梦呓一般喃喃低语:“厚恩隆重,无以言谢。”
“你又不是我爹。”姜落微奇怪道:“何来什么谢与不谢的话。”
“他们待你好,我便想待他们好。姜公子曾与我说过,你自幼孑然一身,武陵诸仙于你如兄如父,此生再至亲不过;”宋兰时失笑,指间摩挲腰间剑柄处龙飞凤舞的雕花,这似乎已然是他心事重重时下意识的动作,仿佛得以借此寻求一点安心。“由此,即便喜恶由人,我亦不欲为姜公子至亲所不喜;即便来时殊途、去时无路,我也希冀能够讨人哪怕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欢心。”
宋兰时直言不讳,唯语气温婉:“我希望他们喜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