扁舟(2/2)
宋兰时替他掩好被角,拉了姜落微的手腕放在掌心,画好同心咒纹,灌输少许灵力,供他静心凝神,以免气息不调、暴猝而亡。
修仙之人,只要不是一剑把心脏戳个对穿,经脉不断,本来便不会至于轻而易举地随便死了,故而血流如注看着可怖,实则不算大害。
但疼也是真的疼,宋兰时性本寒凉,灵力侵体时有如一缕冰冷的活水注入心脉、沁人心脾,姜落微疼得寻死觅活,扯着满是铁锈味的嗓门不要命地大叫:“痛!痛啊!!”
宋兰时斥他:“让你逞强。”
嘴上是毫不留情,转手却从乾坤袖里变化出一颗糖梅,拨开姜落微干涩的唇送进嘴里,让他含好,权且缓解疼痛。
姜落微失血太多,理智混沌,本就是吊着一口气强作镇定,此时大难不死,心神放松以后顿觉疲惫。才闭上眼睛,睡虫便张牙舞爪地遍身爬过来。
宋兰时坐在床沿,又照看了他一会儿,才施施然携剑起身,随手一挥灭去两支烛火,又往炉里添了香,步出室外。
姜落微睁开眼睛。
宋兰时身量颀长,背影萧索,迎风望月时袍裾飞扬,皎皎脱颖若无痕。若说陌上公子人入玉,姜落微向来觉得,其实也莫过于此。
但见宋兰时举手当空,一只雪白的蝴蝶翩翩然振翅舞动,犹如月下寒酥,盘桓片刻以后落在掌心。原是一只折成蝶状的澄心堂纸,翅膀展开、铺平,对月当空一照,便显出数行仓促写就的字。
“你倒谨慎。”宋兰时声音阴凉:“见势不对拔腿便撤,倒叫我平白折了这许多人手。我不同你计较,但切记,下不为例。”
那纯白无瑕的蝴蝶在他手心扇了扇翅膀,不染一尘,触须微颤,话音落下的瞬间,两翅便已写遍墨痕。
宋兰时眉挥一挥手,任凭蝴蝶再度振翅,摇摇欲坠地向北飞去。
姜落微一动不动地,看着那道晦暗不明的身影。
有人御剑乘风而来,落在宋兰时面前,还没站稳,便蓦地惊叫出声:“怎生弄成这样!”
那人身量清瘦飘逸、头戴黄玉冠,纹金飘带随风猎猎舞动,行止不羁,一副白面书生的姿貌。
宋兰时微微颔首,唤道:“唐晏。”
果然不出所料。
唐斯容平时便喜欢一惊一乍,天外飞仙,神来一笔,倒也容易讨人欢心,即便此时非比寻常,依旧七颠八倒的不成体统。
他嬉皮笑脸地,侧身避开了宋兰时来接他的手,绕着人转了一圈:“怎么了呀?脸色这么难看,谁惹你了?”
宋兰时垂眸。“你安静些。姜公子伤重,正在休息。”
“他没死啊?”
宋兰时回头,冷冷飞去一对眼刀,啪嚓拍得唐斯容自讨没趣地住了口,默默把几个字咽回肚子里自我消化,转而道:“我又没咒他,你瞪我作甚。你就是关心则乱。”
宋兰时并未答他,转身入室。显是早习惯他这副难以讨好的脾性,唐斯容挑着眉,倒不生气,背负双手跟在宋兰时身后,也乐呵呵地走了进去。
姜落微紧闭双眼,苍白的脸上一层薄汗,气若悬丝。
唐斯容一路跟进,满脸不敢茍同地嘀嘀咕咕,这么黑骏骏的夜,这么血淋淋的地,这么阴森森的天,就为了一个眼睛都睁不开的人只点两支烛火,未免不近人情。
直到亲眼看见姜落微那副半边身子跨进阎王关的脸色,才噤了声。
宋兰时让唐斯容替他看伤。
唐斯容在床沿坐下,望闻问切随便诊了一通,又拉手来诊脉,半柱香的功夫便看完了,嘴里叽喱咕噜地仿佛念咒:“未伤心脉,只是一方面失了太多血,一方面胸中瘀气不通,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依我看来…”
话音未落,唐斯容指间掐诀,猝然亮起一朵熠熠金星。
姜落微气血两虚,青筋脉络尽皆浮于肌肤表层,肉眼可见,完全不需费心力去找,那朵金星便直朝他中脉劈下。
宋兰时及时攫住唐斯容的手,猛然提到半空,厉声道:“你做什么!”
金星找不到归处,兀自闪着红光,眼见便要奄然熄灭。
唐斯容被宋兰时握住手腕,骨节发着阵阵隐痛,却不太动声色,反倒漫漫然笑出了声,擡首直视宋兰时的表情。
“做什么?”唐斯容脸上笑着,眼里却无半分笑意,“我说大掌门,你是太疯还是太蠢?他就不该活着。我们树敌太多,今夜不论哪一拨人奇袭,左右是武陵的可能性最大,眼看便不想留活口,片甲不留,你没死最好,我算你命硬。他凭什么?”
谁都知道,姜落微太幸运了。
幸运得便仿佛是有人放了他一马又一马,一击不死,两回来查,竟然都当他早已凉透。
但唐斯容和宋兰时都清楚,姜落微天命不好,自幼便带着半生不幸,身如漂梗断蓬,寄人篱下。
唐斯容一再警醒,打从姜落微与他们重逢那一刻起,他说的每一句话,那些分道扬镳后的生活、茍延残喘至今的经历,都幸运得荒谬,荒谬得编不成故事。
今日的姜落微,和武陵不可能毫无关系,他的亲近与顺从都带着本质的目的,那就是替武陵为帅,灭了遥川这一帮罪大恶极的人。
寒风呼啸,雨雪纷飞。宋兰时答不出话,钳制着唐斯容的力道却一点也不敢轻,死死不肯松手,生怕他把姜落微那游丝一魄两巴掌拍碎。
姜落微躯体失温,心底也凉,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仿佛是死透了。
“你要知道,”唐斯容咬着牙,哑声道:“从你跟了我那一日起,宋兰时与武陵,早已经不共戴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