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母子(2/2)
褚沥的瞳孔骤缩,他望着太后眼中翻涌的冷意,忽然明白,自己这个借势夺嫡的皇帝,在陈家眼中始终是个难以掌控的外来者。
而长公主虽多忤逆太后,却生来便是陈家最锋利的刀。
“明日早朝,念在多年兄妹情谊”他后退半步,整理被扯乱的衣领,“朕会下旨,赐长公主全尸下葬——贤王可是被凌迟处死了,朕倒要看看你陈家,还有没有胆量让朕破例第三次!至于那孩子……”
“册封典礼后,宗正院已经按废太子遗孤算,记给朕了。”他阴测测地笑道,“母后不妨猜猜,他还能活多久。”
“遗孤……”陈愫仪忽然笑了,“先太子若有遗孤,那都是因为你!因你那斩草不除根的妇人之仁!你这样的优柔寡断之徒,也配座这个位置!”
她冷眼嘲弄着眼前这个稳坐龙椅的皇帝,压不住眼底的癫狂。
“妇人之仁?”褚沥嗤笑,“长公主这个妇人,你这个妇人,可不见半分仁慈。”他擡起那个冰鉴,“冰鉴寒凉,母后可别再伤了身子。”
“你想怎样?”她的声音第一次有了裂痕,手指扣在冰鉴边缘,发出细碎的颤音。陈愫仪又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几分悲凉,她擡手抚过床头陈家族谱的烫金扉页,“你莫要忘了那金銮殿上的龙椅,从来坐的都是棋子,你是,龙椅后的哀家是,长公主是,就连那孩子——”她摸着玉镯上的金丝,“也是。”
褚沥望着太后略显苍老的面容,忽然想起幼时,她教他读《贞观政要》,那时的她年纪尚轻,眼中却从未有过一丝怜爱。
“母后好好歇着吧。”他转身走向殿门,披风扫过地面碾成残泥的荷瓣,“明日起,东宫会有专人‘照料’那孩子。毕竟——”他顿在门口,望着殿内凝滞的檀香烟雾,“他好歹也是金尊玉贵的太子。”
陈愫仪转身望向窗外,眼角皱纹蜷曲,皇陵方向的火光早已熄灭,唯有沉沉夜色笼罩,“皇帝,你只需记着——陈家的船队行在运河上,便如哀家这玉镯缀着金丝,断了一处,还有千丝万缕连着。”
“昱都八姓,说到底根基比你的姓氏在这里,深重得多。”
褚沥端着那冰鉴,走出慈宁宫便砸在地上。青瓷冰鉴是江南贡品,乃不可多得的瓷中珍品,此时却猝然四分五裂。
他忽然觉得这慈宁宫的每一块砖,都刻着陈家的印记。四代中宫,十数位后妃,陈家的妇人若真有那劳什子“妇人之仁”,断不会托举着这个前朝旧门阀再成为大钧新贵。
这世上哪有什么妇人之仁的道理,倒是他这为君者,一个恻隐之心,给自己留下那样的麻烦。
门扉阖上的瞬间,陈愫仪跌坐在床榻,她忽然想起长公主七岁时,蹲在御花园里救一只坠巢的幼雀,掌心被鸟喙啄出血痕也不松手,难过地说:“母后,这花雀儿好可怜。”
“它娘亲呢?”
当时的陈愫仪望着屋脊,没有回答。
小洵儿不知道,这宫中的屋脊上不能有鸟巢,覆巢之下,幼鸟不见,大花雀自然也就走了。
“常嬷嬷,”她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碎冰,“去准备檀香金墨,哀家要为长公主抄经。”
“太后娘娘,夜深了……”
“哀家要抄经!”她盯着玉镯上的牡丹纹,除了抄经,她再不知道自己还能为女儿做什么,“明日皇后请安,把她留下。那孩子理应由皇后教导。”
殿内,沉水香的烟雾渐渐浓稠,地上洒落的碎冰早已化尽,唯余几片荷泥在干透的青砖上龟裂。
陈愫仪提起笔,笔尖悬在宣纸上方,却迟迟未落——视线触及腕上手镯,她忽然想起长公主及笄那年,自己亲手为她戴上这枚玉镯,说:“洵儿,陈家的女儿,要像这金丝牡丹,开在皇宫最险处,也得护好根脉,不让这金丝断开。”
如今根脉尚在,花儿却已凋零。
她忽然用力握笔,金墨在宣纸上晕开一团浓黑
殿外,冰鉴泼洒出的的荷瓣渐渐瘫软在地。皇帝的仪仗已消失在路尽头。慈宁宫的灯烛次第熄灭,唯有太后案头那盏琉璃灯,还摇曳映着落下的檀灰。月光再次浮现,照亮了慈宁宫檐角的瑞兽——那昂首的麒麟,容不下一窝雏鸟,也终究没能护得住她的洵儿。
夜色陷入寂静,唯有沉水香的烟雾还在空气中弥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