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孤军(2/2)
那阴森的笑被喉咙中的血沫截断尾音,女官也体力不支,抱着褚洵的尸体一点点躺倒。
“将罪臣余妙贤拿下吧。”魏瑾解下被喷溅到血液的外袍,“长公主的尸体,也一并带回。杜翰林,你最好快些去看大夫。”
温热的血盖住地砖原色,本已停下的夜雨又淅淅沥沥地下起来。小雨浇不灭大火,水火交映的场景透着说不出的压抑。
雨滴砸在地砖上,开出细小的红花。
褚洵仍未合上的双眼中,只倒映着魏瑾恨不能除之而后快的扭曲神色。
“真是便宜你了。”
晨光中,残破的金丝牡丹护甲滚落在血泊。褚洵至死都睁着眼睛,染血的指尖朝着神道尽头。
小时候到皇陵,她和二皇兄同时问父皇,自己以后是不是也要睡在这里。母后抢先一步回答,笑着骂二皇兄童言无忌,转头认真给她解释,你本就不会被葬在这里。
那我若死在这里呢?算在此地长眠么?
意识消散的最后一刻,褚洵如是模糊想道。
……
长公主的死讯先灵柩一步到达东宫,是在次日凌晨。
褚钺被嬷嬷叫起,本还惺忪,下一刻却被嬷嬷的话钉在原地,瞬时清醒。
“贵人,长公主于郊外皇陵谋反被擒,当场伏诛,已然殁了。”嬷嬷的话里听不出多少悲痛,她身后是捧着华服的宫女,“陛下方才嘱咐,您今日要行册封大典呢,从今往后,您就是名正言顺的东宫之主了。”
金丝楠木托盘上,太子衮服泛着华光,映得他发青的脸色也鲜活几分,却显得他像是那被刷上新漆的皮影小人。
“殿下,换好衣服该焚香告天了。东宫外,礼官捧着鎏金铜炉趋近,龙涎香混着雨后土腥气息钻进鼻腔——这样的味道他已经闻够了。
褚钺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换上礼服,又如何走出东宫的。
太庙前,方寸的空余之地在他眼中被扯成四角无限蔓延的一张巨幕,四周尽是陌生面孔,没有一处是他可以攀住的岸。
“臣等恭请殿下受册宝——”
乐工撞响编钟,褚钺在承元乐中踏上氍毹。蟠龙纹的那端,站着的那个巨大黑影,前不久下令斩杀了他的母亲。
太庙匾额下,皇帝的手搭上他肩头,拇指正按着颈侧沉沉跳动的脉搏。
“钺儿可知,今日起,便要称朕为父皇?”
九龙熏炉腾起的烟雾里,准确飘来这句令人作呕的话。
褚钺忽然剧烈咳嗽,借俯身之机将喉间热血吐进玄色广袖。直起身时,他眼底已酿出恰到好处的孺慕,眼睛又很快因刺目光线而垂下:“儿臣三生有幸。”
礼部尚书,这位他曾在内阁见过的和蔼老先生,在一旁展开册封诏书,那“温良谦恭”,缓缓落在他另一边肩头。
礼成刹那,九重宫阙鸣钟四起。他扬起新太子应有的端方笑意,第一次站在高处,擡手令众人平身。
回到东宫已是夤夜,褚钺将所有门窗落锁,扯下一身繁复配饰摔落在地。他认识魏瑾的脸,回程时拦住这个熟悉的哥哥,求他为自己寻一套斩衰,哪怕只能在夜深人静的床前为母亲守灵也好。
魏瑾却只是摇摇头。
这孩子不知道,他母亲就是间接死于自己之手。
褚钺将层层叠叠的礼服脱得凌乱,受册太子,他连中衣都绣着描金的纹饰,难以充作丧服。
眼泪终于寻到机会落下,争先恐后挤出眼眶,逼得他双目刺痛。他只能用力按住双眼,却不知如何减轻这样的痛苦。而这是东宫,他不能哭出声音,喉咙里堵着团浸了火油的棉絮,越咽声越灼得慌,滚烫的液体顺着下颌线滑进交领,在中衣上蜿蜒出深色溪涧。
“母亲……母亲……”他用最小的声音不断呼喊着,母亲是以谋逆的罪名走的,恐怕不会有什么后事。
他想为母亲念些什么安魂,可先生从没教过,便只能反复念着“母亲”二字。直到紊乱的呼吸和难以抑制的抽噎令他呼吸困难,无法再将语言连成字句。
抽泣声总是压不住,他猛地捂住嘴,指甲掐进不复圆润的脸颊,皮肉被挤压,血腥气在口中炸开。
他倒在床上,脊背弓成绷紧的弓弦,颤抖从尾椎一路窜上后颈,最后化作一声闷在被褥里的、破碎的呜咽,像被碾碎的蝴蝶翅膀,轻飘飘散在空荡的寝殿。
不会有人知道,年及束发的新封太子,正在经历丧母之痛,他此后不再有母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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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还是怀着极其复杂的心情,送走了长公主。她不是一个好人,但所有弄权者都不见得是什么好人。
写着写着其实我发现,庶出的皇帝、女儿身的长公主,都只有打破规则才能如愿,但她/他们又成为了最懂规则的人,从始至终都在用规则设计对方——褚洵偏偏比所有人都更了解这套压在她身上的规则,她借故监国,培养了褚钺,希望用垂帘听政代替称帝,也走不出最直白的那一步,其实她也分不清是自己不愿走还是冥冥中她注定不能那样走。到这里,她似乎最终输了,输得心不甘情不愿,但我坚信她留下的比她未完成的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