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君臣义(2/2)
褚沥定定地看着安泫青银面下发红的双目,机械地下令道:“押下去吧,元爱卿,你跟着去,务必好好审他一审。”
魏瑾方才刻意不点锏卫的名,等的就是这一刻——锏卫是皇帝爪牙,要皇帝亲口下令,做事才顺理成章。
“侯爷,还不快领命?”他忍不住出声催促。
元封只来得及神色复杂地看他一眼,便匆匆领命而去。安泫青今日下场如何,就全凭他把握了。
捉拿了安泫青,褚沥扫了一眼下方窃窃私语的群臣,冷声阴鸷道:“众卿无事启奏,便退朝吧。”
看上去并不打算当场处置安泫青。
“臣,有本启奏。”
这一次出列的,是王诤德。
人人尽知安泫青是太傅大人的得意门生,众臣还当老太傅爱徒心切,竟要当场为安泫青求情。却不料他立于殿中,朗声直言的却是另一件事:“日前内阁收到西北急报,漠北骑兵大举来犯,前线吃紧,腹背受敌而粮饷告急,文书已发往户部,却不知为何如此紧急之事,却被退回了?”
户部尚书周靖顿时汗如雨下,虚声应道:“粮草之事,理该归兵部管辖……”
事关边境事宜,兵部尚书郑桓自然不敢背这口黑锅,气得满脸黑髯抖了又抖:“好你个周大口袋,我兵部将边境粮饷事宜移交户部,都多少年了?兵部除了在你户部发出的文书上盖个章,还有什么用?这时你倒记起我们来了?粮饷大事,兵部向来无权决断,还请皇上明察!”
周靖能贪,朝野上下人尽皆知,不是秘密,这“周大口袋”便是同僚私下给他取的绰号。
西北的粮饷……褚沥似乎听不得这几个字,收了抛着玩的扳指,敷衍道:“朕记得户部已有决断,西北军并不缺粮食。”
皇帝一出声,周靖便心中一振,顺着皇帝的话道:“圣上所言极是,何况如今昱都粮也不多了……都给西北军,那钧天的禁军吃什么呀?”
王诤德不再为表尊君而低头回避褚沥,他擡起头,平静地直视阶上的帝王,同这一生无数次直言犯谏时一样,目光中的坚定和谴责足以压倒一切。
“昱都是没粮,还是不愿放粮?”
褚沥教他这眼神看得心情,只觉头疼又要发作,便作勃然大怒状:“太傅难道不知,钧天去年秋粮歉收么?”
“没有粮食的是钧天府常平仓还是国库,臣问了,皇上可敢回答?”王诤德依旧用那样的目光直视线他,接着话锋一转,又说起风马牛不相及的话,“莫不是还想着引狼入室后,还能亡羊补牢?”
褚沥却听出他的弦外之音,霎时面若菜色。
周靖见这君臣二人之间打哑谜似的,便忍不住小声问身后的待郎王举:“你爹同皇上这是唱的哪出?”
王举一向不大喜欢这位上司,便只言简意赅道:“下官亦不知。”
“国之疆域乃立国之根基,眼下西北边境开战,四州百姓将陷于水深火热之中。大是大非如何,臣以为圣上心中该有断决。”王王诤德朗声叱问端居明堂的天子,长袖一振,俯身拜道,“臣请皇上下旨,向西北军放粮!”
褚沥没来由感到一阵可笑。
他垂眼看向王诤德躬下的脊背,老太傅所处的殿中空旷,身后才是密密麻麻的文武百官,十数位身着红袍的,数十个蓝袍的,还有其后辨不清数量的若干绿袍。朝服上绣的是无数飞禽走兽,大殿内百千张口却鸦雀无声。
“若朕偏就不放呢?”褚沥忍着颅内愈发明显的刺痛,阴寒双眸扫过堂下每个人低下的脸。
王诤德一声叹息,不知是叹与谁听。他向着玉阶的方向跪下叩首:“臣请圣上向西北军放粮!”
即使是跪,老太傅的身形也依旧是板正的。
褚沥突然觉得老太傅行礼的姿态同安泫青很像,同褚不庭很像,同自己死去的废太子哥哥很像,甚至同父皇祭祀家庙时,也很像。
是了,他们少时学礼,都从太傅,包括他褚沥若要向谁行礼的话,大约也是这般姿态。
他回了神,对阶下仍俯着身子的太傅冷笑一声:“褚不庭包藏祸心多年,若是死在西北,朕说不定还会送他一个美谥。
这话说得赤/裸,听清的人无一不倒吸了口凉气。
王诤德听罢只哽咽:“臣历三朝,素以为当先尊君以抚天下。而今日观之……不知于陛下,君臣之义何在?天下之义又何在?”
褚沥听着他这些状似无端出口的僭越之词,怒极拍案,案上笔架倾倒,各色玉笔滚落,有一只坠地,沿阶而下,摔得粉碎。
“你究竟想做什么?”褚沥寒声发问,“在朕这里为你的两个宝贝学生求一条生路?”
王诤德终于起身,转过身去面对朝臣的方向:“皇上要将西北城池百姓拱手送与贼寇,臣要向西北百姓谢罪,向天下谢罪。”
他面朝的方向是正南。一直望出宫门外,就是整座昱都的百姓。
自古圣人面南而王,朝臣立于北阙,南边与之对望的便是江山社稷,万千黎首。面对大钧的子民,他再次直直跪下,行了三拜九叩之礼,偌大盘龙殿,只有老太傅沉闷的叩头声。
王举愈发看不懂父亲要做什么,心底的担忧在王诤德前额见血后更难驱散。
老太傅行罢大礼,早涕下沾襟。
他再度转身,身后同侪都当他要再向皇帝请旨放粮。却见老太傅面色肃然,理正衣冠,向侧前方决然奔去。
一声钝响重重锤在众人耳中,盘龙金柱上锦鳞染血,顺着百年前巧匠刻下的纹理流淌而下,有三两滴鲜红溅落在汉白玉砖上,砸出一朵朵绽放的血花。
百官先是哗然,随后文官的满腔悲情化作呜咽,武将也震撼到手脚冰凉,那沉闷的巨响盘桓脑中,久久不散。
站在王诤德身后的文渊侯宣怀毅早有不祥预感,却不想多年同侪就这样在自己眼前以头撞柱。他惊掉了笏板,一手死死捂着心口,老迈的声音冲破惊诧与悲痛:“太医!叫太医,快叫太医!”
方才还在问他们在“唱哪出”的周尚书惊得后退两步,撞倒了神情茫然的王举。
王举跌坐在地,回魂一般浑身战栗着,却只发出一声悲号,当场呕出一口血来。
王诤德向盘龙柱撞去的前一刻,魏瑾便看出他的意图。魏瑾本可以随意高呼什么,假意替褚沥打发王诤德下去。而他只是红着眼,强压心底震惊与悲恸,默声不语。此刻他终于绷不住淡漠的表情,高声呼喝台下候着的宦官:“都聋了吗?还不去叫太医!”
凡大朝,都有太医在殿后待命,不过片刻便跑来一位医丞,跪在王净德身侧试图为他止血。
老太傅还有最后一口气,扯住太医的衣袖,因出血堵塞喉咙,声音含混。文渊侯扑过去伏下身,因衰老而深陷的双眼盛不下决堤的悲戚:“要说什么?你说,老哥哥……你说,我都听着……”
王诤德用另一只手,艰难指了一个方向,到中途便无力而下垂:“西北……西……北……”
“节敬?节敬!”文渊侯耳畔没了耳响,太医施针止血的手只顿了片刻,又继续下针。
“如何了?节敬他如何了?”
针都下完,太医顾不及擦汗便去探王诤德的脉搏,这才哑然道:太傅大人,已然不在了。”
此言一出,百官怆然,有太傅门生除冠散发,长跪痛哭。
褚沥身后的侍礼郎也是太傅门生,面色早已惨白,握纸笔的手抖若筛糠。他抹了一把脸,不让泪滴到纸上,而后断断续续地在册子上写着,景赐十四年,太傅王诤德以西北事直言犯谏,触柱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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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来了or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