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如影随形(2/2)
身后那道目光,如同实质般烙在她的背上,滚烫,沉重,带着她不敢深究的失望和痛楚,直到她狼狈地拐过楼梯口,才彻底被切断。
那颗薄荷糖的清凉气息,仿佛还顽固地萦绕在鼻尖,混合着汗水、灰尘和青春即将落幕的焦糊味,成为这个下午最尖锐的注脚。
傍晚放学,梧桐巷笼罩在一片暖橙色的夕照里,空气里飘荡着各家各户饭菜的香气。
江见夏推开门,温语女士正端着最后一盘清炒时蔬从厨房出来,餐桌上已经摆好了碗筷。
“回来啦?洗洗手吃饭。”温语的声音带着一如既往的温柔,目光却敏锐地在女儿脸上停留了片刻。江见夏眼下那片浓重的青黑,在暖色的灯光下显得更加触目惊心。
“嗯。”江见夏含糊地应了一声,声音沙哑。
她放下书包,动作有些迟缓。
饭桌上气氛有些沉闷。
父亲询问着模拟考的感觉,江见夏只是用“还行”、“题目有点难”之类的短句应付着,扒拉着碗里的米饭,几乎没怎么夹菜。
温语看在眼里,忧心忡忡,不断地给她夹排骨、舀汤。
“粼粼,多吃点,你看你这脸色……”温语终于忍不住,放下筷子,语气里是压不住的心疼,“晚上是不是又熬得太晚了?妈看你那屋灯,亮到后半夜都是常事。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再拼也不能这么熬啊。”
江见夏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指尖冰凉。
她抬起头,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知道了妈,就是最后几天了,想把错题再看看。”那笑容疲惫又僵硬,眼底是掩饰不住的倦怠和一丝空洞。
“唉,”温语叹了口气,没再深说,只是把一碗熬得浓白的鱼汤又往她面前推了推,“喝点汤,安神。晚上早点睡。”
回到自己房间,关上门,隔绝了客厅的灯光和父母的低语。
江见夏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才允许自己卸下那层强撑的平静。
房间里只开了一盏昏暗的台灯,光线在摊开的习题册上投下一个小小的光圈。
线索断了。
未来那个她,也迷失在记忆的废墟里。
巨大的无力感沉甸甸地压下来。
太痛苦了。
这无休止的循环,这无法挣脱的宿命,这明知结局却无能为力的绝望……
像一张越收越紧的网,勒得她血肉模糊,濒临窒息。
再次睁开眼,是被窗外刺目的阳光唤醒的。
已经是周六的上午。
阳光透过薄薄的窗帘缝隙,在木地板上投下一条明晃晃的光带,空气中浮动着微小的尘埃。
头痛欲裂,像有无数根针在扎。
嘴里残留着安眠药苦涩的余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干涸感。
江见夏费力地撑起身体,骨头缝里都透着酸软。
书桌上,昨晚摊开的习题册被她的脸颊压出了深深的褶皱,上面还沾着一点未干的泪痕。
她怔怔地坐了一会儿,大脑一片空白。
昨晚是怎么睡着的?只记得巨大的绝望和那几颗药片冰凉的触感。
未来……依旧没有任何新的消息。
那个文档,大概也还是空白一片。
希望如同指间沙,彻底流尽了。
她拖着沉重的身体洗漱,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得像纸,眼下两团浓重的青黑,眼神空洞得吓人。
温语女士看到她这副模样,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默默地把温在锅里的白粥和小菜端到她面前。
“多少吃点,粼粼。”
江见夏机械地拿起勺子,食不知味地吞咽着。
粥很软糯,滑过喉咙,却激不起半点暖意。
家里很安静,父亲似乎出门了。
只有墙上挂钟的秒针在规律地走动,发出清晰的“嘀嗒”声,像在为谁的生命倒计时。
整个周末,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书本摊开在桌上,视线却常常失焦,飘向窗外。
梧桐巷里偶尔传来自行车的铃声和孩童的嬉闹,那鲜活的人间烟火气,像隔着厚厚的玻璃,传不进她的世界。时间以一种近乎凝固的粘稠感缓慢流淌。
她翻动书页,笔尖在草稿纸上无意识地划动,却不知道自己写了些什么。
巨大的、无解的恐惧如同背景噪音,持续不断地在脑海中轰鸣。
偶尔,她会神经质地拿起手机,屏幕解锁又锁上。
没那个世界,连同那个绝望的27岁的自己,仿佛彻底沉寂了,将她孤零零地抛弃在现实的悬崖边缘。
周日的傍晚,夕阳将天空染成一片凄艳的橙红。
江见夏站在窗边,望着楼下巷口。
几个穿着校服的男生抱着篮球走过,笑声爽朗。
她下意识地在其中搜寻,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既害怕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又带着一丝病态的、绝望的渴望。
没有他。
她拉上窗帘,将那片刺目的暖色隔绝在外。房间里瞬间暗了下来。
新的一周,予空气里的硝烟味浓得化不开。
学校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氛围,焦灼、紧张、疲惫,又带着一种行刑前的、近乎麻木的平静。
离家近的学生,包括江见夏和林予冬,都在最后几天选择了回家住,避免宿舍的干扰,也为了多睡一会儿。
通勤的路上,江见夏刻意调整了出门时间。
她像一个幽灵,沉默地穿梭在教室、食堂和家之间,把自己深深埋进题海,用机械的重复麻痹几乎要崩溃的神经。
米老头在讲台上讲解着最后几道压轴题的解题思路,声音平板,催眠效果惊人。
江见夏坐在靠后的位置,强迫自己盯着黑板,大脑却一片混沌。
公式和符号在眼前扭曲跳动。巨大的疲惫和安眠药残留的效力沉沉地压着眼皮。
每一次眼皮沉重地合上,每一次意识开始模糊,她都像被无形的巨手拖拽着,坠入那个冰冷的未来公寓。
场景总是大同小异。
醒来,是2025年陌生的天花板,空气里弥漫着陈旧的尘埃味和一丝她自己的、近乎消散的冷冽发香。
巨大的心慌瞬间攫住她。她踉跄着扑向书桌,急切地、带着最后一丝渺茫的希冀点开那个文档——《给十七岁的我》。
每一次,光标都停留在她上一次的呼唤或质问之后。
文档里,只有她自己留下的、越来越绝望的文字,像刻在墓碑上的铭文。
那个27岁的“粼粼”,如同人间蒸发,再无任何回应。
仿佛那个时空的自己,已经彻底放弃了挣扎,沉入了更深的遗忘或绝望。
她徒劳地在公寓里翻找,像无头苍蝇。
抽屉里除了几瓶标注着“氟西汀”的药瓶和空了大半的安眠药盒,再无他物。
衣柜里的衣服色调灰暗。冰箱里只有几瓶矿泉水和几片干瘪的面包。
没有日记,没有照片,没有任何关于过去的线索。
整个空间像一座精心擦拭过的、没有回忆的坟墓。
巨大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次次将她淹没。
每一次无功而返的穿越,都像在心上剜掉一块肉,留下一个血淋淋的窟窿。
带回来的,只有更深的疲惫、更浓的绝望,以及那挥之不去的、未来公寓里冰冷死寂的气息。
那气息仿佛侵入了骨髓,让她即使在五月底燥热的教室里,也时常感到刺骨的寒意。
回到现实的物理课堂,总是伴随着米老头扔过来的粉笔头砸在课桌上的轻响,或者前排同学压抑的咳嗽。
她茫然地抬起头,额角沾着粉笔灰,窗外梧桐树的叶子在阳光里绿得发亮,可她的心却沉在冰窖的最底层。
希望彻底熄灭了。
她像一个被判了死刑的囚徒,在行刑前的最后时光里,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日升月落,数着分秒流逝,等待着那辆失控的货车,在某个预定的时刻,将林予冬的生命和她残存的全部意义,彻底碾碎。
时间在倒数中变得粘稠而残酷。
终于,日历翻到了那个星期——林予冬死亡预言中的死亡周。
高考前的最后几天,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滴答作响的倒计时沙漏。
每一天,都像一个世纪那样漫长。
江见夏几乎是数着钟表上的秒针度过的。
白天,她把自己钉在座位上,像一尊没有灵魂的刷题机器。
笔尖在纸张上划出沙沙的声响,填满一张又一张模拟卷,可那些公式、定理、单词,如同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不清。
晚上回到家里那间小小的卧室,成了另一种煎熬。
台灯的光晕只照亮书桌一角,周围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她躺在床上,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天花板上被窗外路灯映出的模糊光影轮廓。
为什么痛苦总是那么漫长?这个念头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勒得她喘不过气。
那些被恐惧啃噬的分分秒秒,那些被绝望浸泡的时时刻刻,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一点一滴,缓慢地、清晰地切割着她的神经,比她无声滑落的眼泪还要慢,还要折磨人。
而幸福又如此短暂,像开了二倍速一般。
她就这么静静地躺着,一动不动。
窗外偶尔传来车辆驶过的声音,远处模糊的狗吠,更衬得房间里的死寂令人窒息。
眼泪无声地顺着眼角滑落,温热地淌过冰凉的脸颊皮肤,带来一阵湿漉漉的痒意,最后流进耳廓里,带来一种被淹没的、窒息的粘腻感。
耳郭里那一点潮湿的痒意,像命运最恶毒的嘲弄,提醒着她此刻的孤独与无能为力。
她甚至没有抬手去擦。任凭那带着体温的液体,一点点濡湿了鬓角的头发,浸透了枕头的一小块布料,留下深色的、绝望的印记。
那湿意迅速蔓延,仿佛要将她这短暂仓促的青春,连同所有未曾兑现的、滚烫的誓言,一同淹没在这无声的泪海之中。
台灯开关就在床头触手可及的地方。
只需轻轻一按,光明就能驱散这一小片黑暗。
可江见夏只是静静地躺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