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8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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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巴车上人挤人,他们是在站外上的车,当然没有位子坐,就连找个放行李的地方都艰难,好容易瞧见个空位,郁小楼去拉箱子,男人却早拎起箱子轻轻松松搁到了架子上。
郁小楼看了一眼,把他往自己跟前拽了拽。
后面的人还在源源不断涌上来,眼看连立锥之地都没了,售票员还在底下招呼人:“去省城!去省城的还有没有?”
车上人太多了,难免推搡粗鲁,郁小楼眼看着一个人怀里抱着的小孩儿沾满泥灰的鞋底差点儿踩在男人新雪似的头发上,不觉皱眉,抓着男人胳膊跟他换了个位。
男人被他推到座椅靠背的一侧,看他用自己的身体把他跟人群隔开,脸上没什么表情,低垂的眸子却微微闪烁着一点光。
路途很长,大巴车几乎要开上一整天,车上的人上上下下,偶然腾出个座位,郁小楼眼疾手快把包放上去,推着人说:“你去坐。”
大约男人这样的相貌这样的气质太不同寻常,郁小楼心里总觉得他出事以前应该生活的是很好的家庭,于是不免存了点儿对着人娇生惯养的嫌弃,觉得他吃不了这样的苦头。
男人不说话,却握着他肩膀轻轻一拽,郁小楼踉跄两下,就一屁股坐下去了。
他意外地擡头,对上他低垂的目光,两人对视一眼,郁小楼抿抿唇,手扶着膝盖坐好了。
秋意虽渐深,却仍在暖秋,车辆摇晃到半途,午后的阳光从车窗外头照进来,落在郁小楼毛毛躁躁的发丝上,泛起一团灿金的微光。男人一手扶在他头顶的靠背上,垂眼看着他被阳光照亮的鼻尖。
郁小楼抱着背包低头打瞌睡,脑袋一点一点,慢慢朝这边歪过来,男人浅金色瞳孔中浮现一丝笑意,垂手轻轻抵住他侧脸。
他身上的气息郁小楼已经不能再熟悉了,并没有醒,甚至还习惯性地在他手背上来回蹭两下,枯干发黄的发尾蹭到他的皮肤上,痒痒的。
男人眼底微动,翻过手轻轻捧住了他的脸。
睡了大概半小时,车辆急刹给他晃醒了,郁小楼根本没察觉自己半张脸在人掌心里靠着,睁着眼睛撒癔症,感觉肚子饿了,从背包里掏出两枚早上煮好的鸡蛋,剥了壳举起来:“给你。”
男人垂眼看看面前的鸡蛋,嘴唇动了动,像是要说什么,但不多久,还是温顺地低下头,就着他的手咬了口鸡蛋。
郁小楼有些吃惊地看着他,半晌才反应过来:“我是叫你自己拿着吃!”
男人沉默了下:“这样么?”
他从他手里把鸡蛋接过来,若无其事的样子。
郁小楼皱眉瞪了他一眼,剥开另一枚三两口吞了。
早上怕晕车就没吃多少,这点儿根本不够,郁小楼闻着鼻尖鸡蛋的香气,半晌忍无可忍:“你到底吃不吃?不吃拿来给我吃。”
身边的人手里那一枚鸡蛋还是只咬了一口的样子,不知道他是不想吃还是不爱吃,就光看着那鸡蛋出神,听见郁小楼说话,浅金色瞳孔微微一转,就把鸡蛋递给他。
郁小楼倒狐疑起来:“你不饿么?”
男人用上在他这儿新学的词汇:“晕车。”
郁小楼当即就要抱着背包站起来:“那换你坐会儿。”
“不用。”男人一手按住他肩膀,今天格外惜字如金,“站着更舒服。”
郁小楼将信将疑,终于接过他的鸡蛋吃干净了。
大巴从早上一直开到了暮色降临,才终于开进了省城,郁小楼带着个拖油瓶,无奈放弃在车站凑活一晚上的想法,咬牙忍痛花了二十块大洋,在招待所订了个房间。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出去找工作了。省城明显繁华得多,街道也宽阔,建筑也高大,路上来来往往跑的小汽车比郁小楼在县城里十来年见到的加一块儿还多。
郁小楼站在路边发懵,但也只浪费了一小会儿,立刻就按照之前计划的那样开始找工作。人生地不熟的,当然不指望一来就能当学徒,他打算还是先干个老本行——去餐馆打个一两月短工。
这种活儿挺好找,女警察大学就是在省城念的,跟他讲过自己学校附近的大学城很多小餐馆,常年招工的那种,附近房租也便宜。郁小楼问了路,两个人找去大学城,上半天搞定工作的事儿,到晚上也成功找到了出租屋。
两样心头大事放下,郁小楼终于松了一口气,两条腿跑得要断掉,累得不行,连屋子都没收拾,就一下子扑到床上去。
事情也有美中不足的,比方说这间屋子甚至还不如之前那个大,朝向也不好,屋子里晒不到阳光,硬床板上一股子霉味儿。
省城的房租到底要比县城贵,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
郁小楼昏昏沉沉睁开眼,望着点点霉斑的墙壁无声地叹气。
想要把某人撵去地铺睡的美好计划又要搁浅了。
搭在床沿的小腿被人轻轻碰了下,男人声音还是那样低沉悦耳,没有一丝疲惫的意思,问他:“你就这么睡?”
郁小楼闭着眼装死,过了一会儿,还是挣扎着爬起来,有气无力地指挥人:“你出去找个苕帚和簸箕。”
男人神色莫名地看了他几秒,转身出去了。
像这种出租房打扫工具要是自己舍不得花钱,那就只有公用的,不一会儿他拎着东西进来,看见郁小楼正坐在床沿边上捶腿,苍白的脸上满是连续奔波的疲惫,连那双漂亮的眼睛都没有光亮了。
他站在门边,半晌轻轻叹口气,说:“你坐着吧,我来就行。”
郁小楼不由瞅了他一眼,那目光分明是嘲讽加质疑:“你会?”
“……”男人诡异地沉默了下,“你教一下,我就会了。”
郁小楼当即就“哈!”了一声。
他之所以断定对方家境不错,就是因为这厮从来、压根儿就不做家务的!甚至一开始连脸都不会洗、牙也不会刷!简直娇贵到令人发指!
他还想着还是贫穷限制了自己的想象,这人家境何止是“不错”,怕别是个豌豆公主流落民间吧!
真服了,为什么别人一捡就捡到个田螺姑娘,他倒好,捡回来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贵大少爷。
他愤愤不平地爬起来,指挥他:“先把地扫了,再弄湿拖把拖一遍……没垃圾桶,我上哪儿找垃圾桶,你随便用个塑料袋装一下得了。”
“洗个抹布过来,把桌子和床都擦一下……等等,你好歹拧下水!”
“毯子在箱子里,先别铺,等床干一下……”
说着话,声音就越来越小,男人回过头,就看他脑袋歪靠在墙壁上又睡着了。
“……”
郁小楼真的太累了,离开之前那晚上收拾东西、紧张未来就没睡好,第二天在车上站半天坐半天晃了快十个小时,晚上招待所的床倒挺软,只是人生地不熟两眼一抹黑的惶恐难安、前途未卜而囊中空空的焦虑茫然……根本没办法入眠。
再加上今天。
前前后后连着好几天吃不好睡不好,心情更是焦虑紧张,骤然一放松,满身疲态就遮都遮不住了。
男人步履无声,走到近前,胳膊上还搭着薄毯,俯身凝视着他的脸。
所谓美人在骨不在皮,面前的少年其实有极其优越的骨相,只是世事搓磨,幸苦经年,熬瘦了他的面颊,损折了他的气色,未经打理的乱发粗疏遮着他眼眉,睫毛的阴影笼不住眼窝的青黑,让他看起来是个身量矮瘦的小孩,又让他像一个饱经沧桑的行客。
他从他身上见众生,而这一刻,却又似乎只是看着他。
只是这个人而已。
只是一个……吃了很多苦,眼睛却依然漆黑明亮的少年。
胸膛里那颗沉寂万年的心脏,骤然跃动了一下。
俊美的男人擡起手,轻轻按在自己的心口,一贯平静的游刃有余的神色中,却露出一点怔忪来。
不是心脏真的在跳动,而是仿佛到这一刻,他才恍然——自己原来也还有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