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章(1/2)
第261章
天渐渐黑了,风越来越大,刮到人脸上跟耳光似的,天空的颜色呈现出一种暗淡阴沉的橘红色,酝酿着下一场大雪。
胖哥实在冻得受不了,说:“咱回去吧?这天也太冷了,简直冻死个人。”
两人拖着蛇皮袋去了废品站,结果废品站早关门了,铁灰色的大门被北风撞得哐哐响,门里头的看门狗敷衍汪两声就偃旗息鼓了。这天冷得狗都受不了。
两人没办法,只得先把袋子扛回家去。路上一个人也没有,胖哥一路走一路跺着脚说:“小楼,珍惜这点儿有胖哥陪你的时间吧,我爸给我找了个活儿,过完年我就要去南方打工了。”
郁小楼问:“你去哪儿?”
“听说是个电子厂,干流水线的,包吃包住一月好几千呢。”胖哥说,“嘿!咱也要成有钱人了,南方还暖和,比呆在这儿好多了。你跟你爸也说说,让你也到南方去,咱俩也能搭个伴。”
郁小楼默默摇了摇头。
他爸看他特别紧,不可能放他去那么远的地方。再说了,要是他走了,还怎么做任务,还怎么赚钱回学校。
“行吧。”胖哥有些失望,哆哆嗦嗦说,“那过年的时候你到我家来一趟,我把那些小说都给你,要是搁家里肯定被我妈当废纸卖了。你可要帮我好好存着啊,那可都是我的宝贝儿。”
郁小楼想了想,觉得把书藏在床底下应该不会被郁建国发现,就点了点头。
两人扛着袋子钻进巷子里。这儿是片城中村,低矮的平房在夜色寒风中破败萧索,积满油垢的窗户里亮着灯,里面传来炒菜香味、麻将碰撞的脆响、大人的叱骂和小孩的哭声。
郁小楼条件反射地缩起肩膀,胖哥摸了摸肚子说:“好香啊,不知道我妈晚上做了啥……我家到了,先走了哈。”
郁小楼默默点头,看他推开虚掩的大门进去,院子里传来女人有些尖利的嗓音:“又出去到哪儿鬼混到现在才回来!”
胖哥笑嘻嘻说:“谁鬼混去了,我明明是捡破烂赚钱去了!”
“赚来的钱在哪儿?”
“这不废品站关门了没卖成嘛!妈你做了啥饭?闻着好香啊,是不是炒肉了!”
“鼻子倒是挺灵,赶紧洗手进去吃!一家人等你饭都凉了!”
母子俩吵吵嚷嚷地进了屋子,声音渐渐模糊起来,听不见了。郁小楼站在门口,有点羡慕地望了眼,转身拖着蛇皮袋继续往前走。
胖哥家在巷子这头,他家在巷子最里头,李叔家媳妇儿在家里开麻将馆,每天晚上一群男人总是钻里头噼里啪啦打麻将,到半夜才散。
郁小楼经过时隔着敞开的门缝探着脑袋往里头看,院子里空荡荡的没人,里头屋子门窗紧闭,窗户上透着光,传来男人们大声粗野的吆喝,其中一个男人的声音尤其响,嗓音粗嘎,裹着含混的酒意。
又喝酒了……
郁小楼一阵心惊肉跳,缩着肩膀跑进自己黑灯瞎火的家里头,匆匆把蛇皮袋往院子里一放,就赶紧跑进去做饭。
饭做到一半时听见外头大门被推开,沉重拖沓的脚步声由远到近,进屋子里头了。
郁小楼急急慌慌地做饭,心惊胆战地听着外头的响动。拖沓的脚步声在客厅走动了几下,突然不知道撞到什么东西,“哐!”的一下,男人一声惨叫,随即就是破口大骂:“狗日的灯都不知道开?!黑灯瞎火的是想撞死你老子?”
郁小楼吓得一哆嗦,赶紧跑出去开灯,手里勺子都没想起来放。
屋顶的灯泡滋啦闪了两下亮起来,照亮沙发旁醉醺醺的人。
男人身材高大魁梧,面庞方正,一头短发乱蓬蓬的,外套上裤腿上到处都是水泥干掉的污迹,喝得红光满面,才进来没一会儿,浑浊的酒气就迅速溢满了屋子。
郁建国恶狠狠瞪了他一眼,重重坐到沙发上,压得破旧掉絮的二手皮沙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咯吱声。
他“哐哐哐”锤着桌子大声吼:“怎么还没做好饭!是想饿死你老子?!狗娘养的跟你婊子妈一个样,男人在外头累死累活一整天回到家连一口热饭都吃不上!”
郁小楼赶紧说:“马上就好了,爸你再等等……”
一面说一面跑进厨房里关掉火,盛了一碗粥端出去放到桌子上,紧跟着跑回厨房夹出一碟子萝卜干一起放到茶几上。
男人一看就火了,爬满血丝的浑浊眼球瞪起来,鼻孔里哧哧地喷粗气:“你他妈就给老子吃这个?猪饲料都比这个强!肉呢?不跟你说了老子要吃肉!”
郁小楼咬了咬嘴唇,很小声地说:“你没给我钱……”
男人擡手就把那碗粥砸到他身上。
照着头砸的,喝醉酒吃不准力道,砸到了肩膀上,半碗刚从锅里盛出来的粥滚烫,直接泼到郁小楼脖子上,顺着脖子淌进衣领里,烫得郁小楼一下子跳起来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
“叫!你还敢跟我叫!”男人腾一下起身就去裤腰里抽皮带,嘴里骂骂咧咧,一堆“畜生”“婊子”“猪”。
郁小楼捂着嘴不敢叫也不敢哭,更不敢跑开,跑开了今晚更难挨。盛粥的瓷碗在他身上缓冲了几下没摔碎,掉在脚边骨噜噜转着圈儿,棉袄外头的粥水顺着布料淌下来,滴滴答答的在瓷砖上聚成一小滩。
隔壁几个男人叼着烟,哗啦啦推倒麻将重新洗牌,啧了几声说:“老郁又往死里打孩子。”
旁边的中年人偏着头咳嗽,笑嘻嘻说:“今晚上裤子都快输没了,灰溜溜回家去不打儿子还能干嘛?他又没老婆!”
一桌子人嘿嘿嘿地笑起来,笑容里带着一股子心照不宣的猥琐。
李叔的老婆往麻将桌上扔下几包烟,好奇问:“他老婆死了?”
“没死,跑了。”桌上有人回答她,“就嫂子搬来前一年,他老婆被打得受不了,偷偷跑了,连儿子的死活都顾不上了。”
李叔老婆啊了一声,说:“照他这么个打法,他老婆不跑才怪……就是可惜了小孩,好乖,比我家死小子懂事多了。”
一桌人打开了新话题,立刻有人接上:“确实可惜,你来晚了没见上,他老婆可俊了,那脸蛋那身材,啧啧啧,就是比起电影里头的女明星也不差。”
“就是,生下个小子也白白净净的,说是学习也不差,结果你瞧瞧,他老婆跑了才几年,郁家那小子辍学了不说,都给饿成了啥样?竹竿子都比他壮!我不说你看得出来他都十四五了?”
李叔老婆奇问:“老婆那么漂亮,老郁还舍得打啊?”
“瞧你这话说的,就老郁那死德行,就是给他个七仙女喝酒上头也照打不误!”
一群男人大声地笑:“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旁边桌上有个人扭过头说:“啥鲜花,你们还不知道?那女人就是个破鞋!儿子也不是他的种!老郁自己心里不得劲,那可不得往死里打!”
“嘿!真的假的?!”
“那还能有假?说是那女的好像勾搭上个人要跟老郁离婚,老郁自然不答应啊,又打又骂的闹了好几年,结果女的还是跑了!现在老郁管那小崽子跟管奴隶似的,连学也不准去上,不顺心就打,打得鬼哭狼嚎的,那都是心里窝着火呢!”
漏洞百出的拙劣谣言,却因为围绕着一个漂亮女人、沾染上三分绯色,立时就让一群男人同仇敌忾,义愤填膺地拍桌叫嚷:“那真是活该!女人不老老实实在家伺候她男人,还敢出去勾三搭四?所以说,漂亮女人都是祸害!就是被打死了也活该!你们说是不是就是这个理?”
李家老婆陪着笑了几声,问:“他老婆真偷人了?那男的是谁啊?”
“那谁知道!她偷人还能叫别人看见?”
“那又没人看见,也不知道对方是谁,怎么就说她偷人了呢?”
“瞧嫂子这话说的,那女的长那么漂亮,一看就是个不安分的!不偷人?不偷人又怎么可能好好的要跟老郁闹离婚?”
“你们不是说老郁老打她么?被打的受不了,想离婚也不奇怪吧?”
“嗐!不就是打几下老婆?男人都打老婆!难道被打几下就要离婚?也不想想离了婚她还能干嘛?要不是已经找好下家了,哪个女的敢离婚?!”
一群人纷纷附和:“就是!”
李叔老婆转过脸,轻轻撇了下嘴,旁边桌上猛地有人大喊一声:“我胡了!妈的给钱给钱!把赢了老子的都还回来!”
顿时一呼百应,抱怨的嘲笑的骂脏话的响成一片,噼里啪啦推倒洗牌,李叔老婆也赶紧笑起来,奉承着赢家再多买包烟。那些真真假假的流言蜚语也同这满桌麻将一样,被百十张嘴摞起来又推下去,嘈杂的热闹轻易掩盖掉窗外小孩被北风刮散的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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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小楼被撵出来,大铁门“咣当!”一声在身后重重关上,男人骂骂咧咧地回屋子里去,渐渐没有声息了。
隆冬夜里冷得冻死人,呼啸的北风将低温搓磨成最锋利的尖刀,冰冷的刀刃反反复复从面颊上割过去。郁小楼哆哆嗦嗦裹紧衣服,轻车熟路把自己塞进大门旁边用几个装着杂物的麻袋垒起来的夹缝里。
这儿避风,比别处好歹能暖和点儿,而且狭小黑暗不招人注意,不至于让门口来来往往的人都看到他这么狼狈地躲在这里。
十来岁的小孩自尊比天大,虽然他的自尊已经被搓磨到不剩下多少了。
身上那件旧棉袄破了几道口子,发黄的棉花从里头漏出来,郁小楼伸着冻僵的手把棉花往里头捅了捅,但无济于事。
还是很冷,被热粥泼过的布料迅速结出一点细碎的冰碴,沉甸甸,硬邦邦,冰冷刺人,风一吹难受得厉害。
郁小楼低着头抹了会儿眼泪,试探着叫:“系……系统?”
机械男声立刻出现:“宿主,您有什么需要?”
郁小楼说:“你走吧,我不要做任务了。”
获取亲情值,对他这样的人来说真的太难了,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事,系统绑定他,就是因为觉得这个任务对他来说难于登天吗?
果然根本就没有天上掉馅饼这种好事。
身上被皮带抽过的地方一直在疼,郁建国觉得他穿着棉袄打不疼,就光往他腿上抽,他腿上就穿了条薄旧的毛裤,右边膝盖上挨了一下,已经迅速肿了,蜷起来的时候疼得钻心。
郁小楼蜷缩在狭窄的空间里,脸上没什么表情,乱发下一双眼睛麻木地垂向地面,任由肚子咕噜噜的响。
“抱歉,”系统回答他,“我无法自行离开,除非任务完成或失败。”
“怎样算失败?”
“任务对象彻底死亡。”
郁小楼沉默了一会儿,问:“我如果……不完成任务会怎样?”
他打了个哆嗦:“我会死么?”
冰冷的机械音毫不留情地粉碎掉他的侥幸:“会。”
“如果任务对象死亡,而宿主仍未完成任务,宿主就会死。”
郁小楼没有说话,眼泪又从眼角慢慢滑下来。
获取亲情值,他恨透了郁建国,恨不得他下一秒就去死,如今还要去争取他狗屁的慈爱,获取所谓的“亲情”。
那一百块带给他的快乐太巨大了,砸晕了他的头,以至于他竟没能及时发现,原来老天爷赏给他的并不是甜美的糖果,而是一把被砒霜淬透了的刀。
而他还要把这柄刀含进嘴里,一口一口嚼碎了咽下去。
隔壁打麻将的散场了,男人们喝得醉醺醺,拉拉杂杂走出门,大声调笑着渐渐散了,郁小楼从瞌睡中惊醒,听见风里传来小狗呜呜咽咽的叫声。
他从犄角中探出脑袋去,小声地唤:“小黑!”
巷子里昏暗的路灯光底下,一团小小的黑影颠颠儿朝他跑过来,郁小楼伸出手一把搂住,被冻僵的脸上勉强扯出个笑:“小黑……”
是个巴掌大的小奶狗,小耳朵耷拉着还没立起来,遍体细软蜷曲的黑色长毛,一头扎在他怀里乱拱,细尾巴在屁股后头都快晃出残影了,喉咙里不断发出呜呜的叫唤,用湿漉漉的粗糙的舌头去舔他,热情亲昵得不像话。
郁小楼哆哆嗦嗦地摸了它几下,缩着肩膀从狭缝里出来,从脖子里勾出钥匙,试探着去开门。
锁舌发出铿锵的咬合声,门开了,郁小楼屏着呼吸侧耳细听,里头屋子里传来男人震天的鼾声,顿时轻轻松一口气,竖起食指对怀里的小狗说:“嘘。你不要叫,我给你去拿吃的。”
小狗很有灵性地朝他摇尾巴,真的不叫了。
郁小楼摸黑进了厨房,从锅里舀了两碗粥,所幸还是温热的,端出来给小黑狗倒了一碗,自己捧着一碗,一人一狗蹲在大门口,稀里呼噜喝粥,两个都把自己碗底舔得干干净净。
勉强填了肚子,小狗又拱到他怀里来撒娇。小狗的身体毛茸茸暖烘烘,郁小楼忍不住抱住它,把冻得僵硬的手贴到它温热的肚皮上。
小狗安安静静窝在他怀里,轻轻用舌头舔他的掌心,痒痒的。郁小楼无声笑起来,紧紧抱着它,下巴贴着它毛茸茸的小脑袋。
小黑是附近的流浪狗,郁小楼偶然碰见喂过它一次后就彻底赖上了他,郁小楼不敢叫郁建国知道,总是在他睡着后的这时候偷偷跑出来喂它。
小黑灵得很,一两次后就掌握了规律,每晚上同样的时候就颠颠儿地跑来跟他讨吃的,再伸着粉嫩嫩的小舌头在他脸上手上乱舔一通。
郁小楼很喜欢它,在郁建国的皮带下战战兢兢挨过一天后,最期待的就是晚上跟它短暂依偎的这么一小会儿。
小奶狗的身体暖烘烘的,抱在怀里,好像连深夜凛冽砭骨的寒风都变得暖和了。
万籁俱静,只有北风凛冽的呼啸,郁小楼困了,打了个哈欠说:“小黑,我要回去了。”
小黑狗的小爪子勾着他衣服不肯从他怀里下去,郁小楼就又抱了它一会儿,实在困得睁不开眼睛了,拿开它的爪子把小狗放到地上。
“我真的要回去了。”
路灯底下小狗的眼睛乌溜溜地望着他,郁小楼挠挠他下巴,小声说:“快点回窝里去吧,太冷了。”
小黑狗还是看着他,小楼狠狠心,起身走回门里头,轻手轻脚地关了门。渐渐变窄的门缝里,小狗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喉咙里发出委屈的呜咽。
郁小楼难受极了,在门后面站了好一会儿。
幸好,他已经过了十四岁生日,可以去打工了,
等他打工赚了钱,他想租一个小房子,不用太大,只要能放得下一只狗窝和一张床。
他可以每晚都抱着小黑睡,一人一狗都不必再挨冻,他还要把小黑养得肥肥壮壮,每一顿都有香香的肉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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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腊八,年就近了,这座处于传统守旧和现代化交接边缘的北方小镇渐渐弥漫起年味儿。又一场大雪落下,家家户户开始打扫屋子、准备年货,一条巷子从头走到尾,总有浓郁的炖肉味儿和新出锅的馒头香,一个劲儿地往人鼻子里钻,惹得人垂涎欲滴。
有手脚麻利的人家,门口连对联都贴上了,红彤彤蔓延着一股子除旧迎新的喜气,也只有巷子尽头的郁家还是一如既往的冷冷清清,根本没什么年味儿,唯一能勉强跟过年氛围挂钩的,就是郁建国越来越频繁的喝醉、打人和骂人。
从母亲走后,这家里一直是这样,郁小楼早习惯了。前不久他在镇上一家饭馆里找了个端盘子的活儿,饭馆生意不错,他最近一直天不亮就去饭店打工,九、十点后才能回来。
基本能避开和郁建国碰面的大部分时间,不但有工资拿,最好的是晚上下班时能从饭店里带一点客人吃剩下的肉菜拿回来,和小黑分享这难得的美味。
可惜这样的好日子,他只能过到年二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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