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章(2/2)
天南看向负雪,负雪却没看他,手里捧着碗,微微低着腰,很温驯恭顺的样子。
郁小楼脸色和缓几分,接过碗筷,问他:“你的饭呢?”
负雪就很乖地在他身边蹲下来,浓郁的绿眸望着他:“我在试着辟谷,义父不用担心我。”
天南忍不住在心底冷笑了一声。
郁小楼却很吃他这一套,唇角带起一点儿笑模样,说:“辟谷也不急这一时半刻,大娘一番热心肠,不要辜负了。”
负雪点点头:“好,我听义父的。”
他起身去盛饭,郁小楼才把视线挪到天南这儿,淡淡道:“怎么,还等着我去给你盛饭呢?”
天南暗自咬牙,低眉顺眼道:“……天南不敢。”
地里的人都上来吃饭了,因为他们三个人太过引人注目,大家都爱往这边凑,一脸稀奇地瞅着两个下地劳作一上午的人蹲在地上吃,反而将小马扎让给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
数百年的战乱对六界消耗太过惨重,再加上有六界盟约在那儿摆着,停战止戈这数十年,几乎所有人都选择了隐退世外、休养生息,还在人间界行走的妖魔仙鬼都少了很多,因而如今世上,已经很少有凡人亲眼见过修仙者了。
千年长寿、青春永驻的修仙人在凡人看来跟传说一样,虚无缥缈,距离遥远,所以没人相信郁小楼这具壳子已经有数百年的寿命,只觉得看起来分明年纪不相上下的三个人,反而父子相称,双胞胎对面容俊美不似凡人的年轻男人还如此恭敬,真是一件稀罕事儿。
几个人凑过来说话,把自家做的青团和野菜分给他们吃,郁小楼笑吟吟的,随和友善,很轻易就让这些淳朴的农人松快起来,端着碗一面扒饭一面天南海北地胡侃。
一个皮肤黝黑、个头健壮的青年人捧着碗凑到郁小楼身边,说:“仙师,仙师,你们真的会飞吗?传说中御剑飞行的那种?”
郁小楼点头,想起来唯一飞过的那一次还心有余悸。
青年人又问:“那法术呢?符咒呢?”
郁小楼笑眯眯擡手,指尖红光转瞬即逝,青年人手里的馒头就变成了一块儿酱牛肉。
青年人:“哇!”
郁小楼挑挑眉:“小戏法而已,其实还是馒头味儿。”
青年人兴奋极了,啃着馒头味儿的牛肉说:“那降妖除魔呢?降妖除魔!普……普渡众生!”
郁小楼看了眼身边双生子,心说把魔变成自己孝顺儿子,这算降妖除魔么?
?怎么两个人脸色有点儿不太对。
“好厉害!”青年人咧嘴笑开,露出一口大白牙,啃两口馒头看一眼他,语气欣羡,“修仙真好,又厉害,还好看……仙师,仙师,你看我也能跟着你修仙吗?”
他们村里的漂亮姑娘都快把眼睛黏在仙师身上了!
双生子一顿,擡眸冷冷看向他。
郁小楼笑着,腾出一只手:“手给我。”
青年人大喜,连忙把手里东西放一边,手在衣服上擦了好几下才递过去。
两个人四只眼睛盯着青年人越凑越近的脑袋看,负雪神色冷漠,天南唇角带笑,眼睛里头却阴沉沉的。
说他“好看”,还想跟着他修仙?你也配。
郁小楼却完全看不出丁点儿不快的样子,指尖轻轻搭在青年人手腕上,垂眸片刻,说,“有些根骨……你多大了?”
“咣当!”一声,负雪手里的碗翻了,米饭全打翻在他手上,对上郁小楼看去的目光,负雪抿了下唇,长长的睫毛微微垂下去,好像很无措很无辜的样子:“……手滑。”
脚底下是土地,碗没有摔碎,郁小楼没多想:“去弄干净。”
“是,义父。”
青年人兴致高昂,正要说自己年龄,不经意看了眼负雪,却对上一道森冷的目光。
那目光极冷,仿佛数九天最酷寒的风……不对,比那个更冰冷、更可怕,简直就像义庄停尸房里阴冷的寒气,牛毛针似的,简直要生生刺进人的骨头里、将他的心脏灵魂一齐挖出来踩成烂泥一样!
他一愣,下意识瑟缩躲开,反应过来又小心翼翼去看,却见那青年已经捡了碗,起身去洗手,面容依然是一种很安静的淡淡的清冷,好像那一瞬间被野兽攫住似的的恐怖视线只是他的错觉。
他有些怔愣,郁小楼没等到回答,很耐心地又问他一遍:“你今年多大?”
青年人回神,却莫名有些胆怯起来,兴奋劲儿像是被一盆冰水兜头浇灭了,嗫嚅着:“十……十七岁……”
“好年纪。”郁小楼不明所以看了他一眼,很负责任地说,“你有根骨,还年轻,跟着我会耽误了你。我给你指一条路——离火山朱雀门从今年起要恢复面向凡人招徒了,就在今年秋分后,你若是有心,可以去试试。”
“好……好……”青年人后脖颈上莫名发凉,根本不敢看双胞胎另一个人的脸色,端着碗就跑了。
郁小楼觉得莫名其妙,但也不怎么在意,因为负雪洗干净手回来了,还顺便给他盛了碗鸡汤。
他接在手里慢慢喝,道:“说起来,后己宗是不是也要开始收徒了?”
战乱之前,修仙界各门派会定期举办收徒大会是惯例,已经延续了上千年,然而百年大战让一切原有秩序都变得混乱不堪,结束后到如今数十年,都是各自抱团,以休养生息为要,也是给人间界留足稳定发展的时间。
如今六界渐趋稳定,修仙界从两三年前便筹备着,要重开仙门,吸纳新鲜血液了。
他沉吟片刻,道:“我们也该回去了。”
双生子对视一眼,天南道:“义父……想收徒了么?”
郁小楼:“说不准。”
平心而论,莫惊春的几个师兄师姐对这个六师弟实在是尽心,尤其大师兄段不辞,身为一宗之主,肩上担子那么重,在山上那几年,还要尽力分出大把时间、大把心思来为他开解心魔。
他是不想收徒弟的,然而如今仙门重开,各个门派必然是铆足了劲要吸纳新人、壮大宗门,他忝居后己宗一峰之主的地位,受了几位师兄师姐那么多照料,于情于理,也该担起“莫惊春”原就该承担的责任。
双生子心中一沉,天南重复:“说不准……?”
郁小楼心里想着事儿,心不在焉点点头:“看缘分罢。”
一缕风过来,轻轻拂动了他肩头披落的长发,年轻仙人的眉眼被晴好阳光笼罩着,艳如春花,双生子的心却无底线地沉下去,一直沉到森冷酷寒的深洞中,凝结成了冰。
他们此时并不太清楚,内心中不断喷涌的嫉妒和愤怒是为了什么,他们只知道,自己根本不愿意这个人收徒弟。
“看缘分”?谁能同他有这个缘分?那个人会是十七岁、阳光明朗,笑起来也会露出一口蠢笨透顶的白牙么?
这个人也会像替他们渡劫一样,被刮破了面颊、舍出满身伤痕,将那人小心翼翼又牢牢地庇护在怀抱中?
或者也会像这三年中带他们见天地一样,也带着那个人去游览人间四季,并肩走过冷暖春冬?
他会像每当他们唤“义父”一样,在那个人一声声叫“师尊”时,扬起长眉,投去漫不经心却又如春水温和的目光?
——仅仅只是想到这个人会被另一个面目模糊的年轻人唤“师尊”,就足已令他们嫉妒得发狂了。
沉默半晌,负雪冷冷道:“义父不是不愿收徒么。”
“此一时彼一时。”郁小楼喝完了鸡汤,习惯地将碗递出去,被天南接住。
天南捏着那只粗糙的陶碗,骨节在阴影中泛白,脸上还是笑着,有意卖惨似的,说:“义父不想要我和哥哥了么?”
这都什么跟什么。郁小楼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你有意见?”
天南又开始咬牙:“……怎么会。”
“行了,吃完饭接着干活去。”郁小楼起身,结束了这个在他看来毫无意义的话题,一锤定音,“干完这些活儿,咱们就启程回山!”
帮一家也是帮,帮百家也是帮。郁小楼有心让这两个天性冷情的魔记住凡人淳朴热心的一面,干脆在村中多盘桓了几日,让两人帮着村民们忙完春耕。
相处的时间长了,和村民们的关系亲近起来,便总有热心肠的大嫂大娘触发天赋技能——牵红线。
主要服务对象——郁小楼。
郁小楼简直百思不得其解,明明两个大好青年摆在这儿,模样又俊又能干,负雪看着清冷了些,却是个乖顺听话的好儿子,天南就更不用说了,脸上常带三分笑,为人和气又周到,怎么对他们视而不见,反而如此热衷于给他介绍对象。
“仙师,我们阿妹心灵手巧,人又温婉贤惠,最是知冷知热了,模样又是十里八乡首屈一指的俊俏,你看看她有没有根骨,能随仙师入了仙门呢?”
嘴上说着“入仙门”,实际上谁都知道是“入洞房”,郁小楼装着不明白,客客气气说:“那可以让姑娘去朱雀门试试,离家又近,门风又好……”
热心的大嫂拍手道:“嗨呀,仙师你别同我装糊涂!这样的好姑娘,难道你也看不上?”
郁小楼:“惭愧惭愧,是在下配不上姑娘……”
大嫂左说右说,看他实在油盐不进,只能失望走了,郁小楼站在原地直皱眉,半晌叹息:“看来这儿是留不得了。”
“是留不得了。”身后有人幽幽附和,“再多留几日,我和哥哥就要多一个继母了。”
又一个人冷冷道:“一个?少了罢。”
“负雪你什么时候也学了这阴阳怪气的腔调。”郁小楼皱着眉,摸着下巴上下打量面前两个青年人,“你们背地里干了什么好事儿,怎么没一个姑娘看上你两个?”
“我们什么也没干。”天南一脸的无辜,“我们要是真干了什么,这些人还敢让自家姑娘来做我和哥哥的小娘?”
“……”郁小楼点点头,“有道理!”
双生子两个都不说话。
想赶快离开这儿,可回去了这人就要收徒弟,不走吧,每日又这么多人走马灯似的来说亲。
双生子看着若无其事,心里都快烦透了。
他们的义父,怎么就这么招人!
身后有人招呼他们:“仙师!大家伙儿煮好了酒、做了新鲜的春食,快来趁热吃呀!”
郁小楼应一声,溜溜哒哒走过去,双生子落在后边,两双眼睛盯着他背影,神色暗昧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