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章(1/2)
第187章
燕子来时新社,梨花雨后清明。
江南正是烟花三月好时节,放眼往田陇间一望,雪一样的梨花杏花犹然怒放,桃花枝头就探出了粉嫩嫩的花苞儿,沾着昨夜一场细雨透亮亮的水珠儿,在晴光底下惬意地招摇。
田间阡陌交通,新一年头茬早稻开始插秧了,农人戴斗笠、背背篓,手脚麻利将一撮撮绿绿的秧苗插进田里去,孩子们在田陇上嬉笑玩耍,摇着杏花瓣儿纷纷落满头。
三五个姑娘围在梨花树下斗草玩儿,一人手里采了满把长长短短红红绿绿的花草儿,这个说:“我有观音草。”那个说:“我有罗汉松。”
又一个说:“我有君子兰。”另一个就说:“我有美人蕉。”
一个姑娘在指尖撚了朵半开的粉桃花,笑嘻嘻道:“我有《桃花扇》里的桃花苞儿。”
另一个姑娘在怀里挑了半天,挑出一枝枇杷叶:“我有《琵琶记》里的枇杷果儿。”
几个姑娘都不依:“枇杷挂果还早呢,你这算什么。”
说枇杷的姑娘输了,被另外几个姑娘嘻嘻哈哈地将她篮子里新采的桑葚果分去了一半儿。姑娘急得脸通红,抓了两支兰花说:“我有……我有并蒂兰!”
其他姑娘说不出了,就用手指刮着脸羞她:“小妮子想要嫁人了,斗草都要说并蒂花儿。”
姑娘又羞又气,摔了怀里的花草要拧嘴,几个姑娘嘻嘻哈哈闹成一团,忽然瞥见从那头走来两个人,一下子就不笑了,红了脸低下头,用手指轻轻抚顺鬓角、整理裙摆,一面悄悄地用眼角去瞄。
走来的是两个青年人,个头很高,穿一身一样的白色麻布的长衫,衣角掖在腰带里,裤脚挽到膝盖上,露出两条修长健美的小腿肚,脚踝凸起,脚背上青筋纵横交错,没穿鞋,赤脚踩着满地雪似的落花走过来。
两个人一般的身量,更离奇的是一样的容貌,五官深刻俊美,是乡下人从没见过的华丽漂亮,长眉浓密,眼窝略深,高挺的鼻梁很夺人眼球,略有些异域的长相,衬着一双碧色浓郁的眼眸,越发摄人心魄;皮肤是一种久经日晒的深色,大步走来时,健硕浓烈的男子气概简直扑面而来。
女孩子们又是害羞、又是好奇,躲躲闪闪地去看人,前头这个神色清冷,幽绿的眼眸像挂雪的松针,淡色薄唇习惯性地抿着,目不斜视就过去了。
后面的那个却温和,一双眼睛里若有似无含着点儿笑,一脸的纯良无害,那双眼睛悠悠瞧过来时,就仿佛阳春三月最柔和的那缕风,温柔无限地催开满树碧桃花儿。
看见几位姑娘,这青年便微微笑起来,很友善地点点头,大手拎着空荡荡的背篓走过去了。
姑娘们脸蛋一个赛一个的红,谁也不羞谁了,眼睛还望着两人远去的背影。
“一篓的秧苗,又插完了……”
“比东村头最能干的梅仔还厉害。”
“听我娘说,是北边来的修仙人呢,帮刘大娘家插秧,不要一点报酬的。”
“难怪又好心,又能干,又……”
害羞的半大姑娘咽下后面不大适合说出口的话,嘻嘻笑着,挎着竹篮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那头间,几个妇人担了坛子竹篮走来田陇上,手拢在嘴边高声吆喝:“吃——饭——嘞——”
田间响起几声应和,忙活的人停下手里活计,蹚着水上岸吃饭。
两个青年一前一后走过田陇,进了一处桃花林,在桃花深处,寻见了歪在树枝上睡觉的人。
年轻男人一身红衣,安然躺在大片红如霓霞的桃花里,不染纤尘的衣摆轻飘飘垂在半空,一只手枕在脑后,墨似的长发松松挽起,衬着一张冰雕雪琢似的脸。
树下草叶上掉了一只空掉的小陶瓶,风里有酒香。
负雪弯腰捡起瓶子,天南足尖点地,轻轻跃起身,落在他旁边的枝桠上,悄无声息看了他一会儿,从挂在腰侧的小竹篓中摸出一粒桑葚果,紫红近黑的颜色,饱满清香,轻轻举在男人透粉的唇上,指尖用力,就要捏碎。
却被闭眼的人攥住了手腕。
天南一下笑起来:“义父,你醒了。”
郁小楼睁眼,长睫半遮着一双雾蒙蒙的点墨瞳,懒懒瞥他一眼:“偷袭我,过八百年再来罢。”
青年人的呼吸有一瞬间的停滞,脸上依旧笑眯眯的,一双颜色浓郁的绿眸像一汪温柔的泉,很乖顺地说:“过八千年,我也是赶不上义父的。”
他嘴最甜了,郁小楼习以为常地轻嗤一声,歪头往下看。面容清冷的青年站在树下,背着一只手,仰脸望着他。
目光相碰,负雪便轻轻叫了声:“义父。”
“唔。”郁小楼坐起身,随手将胸前头发拨到肩后,墨色的发衬得那几根手指雪白得近乎透明,问,“活干完了?”
“干完了。”天南收回手,把桑葚丢进自己嘴里嚼,笑眯眯道,“大娘叫吃饭,我们就来找你了。”
酒意尚未褪尽,郁小楼落到地上时脚下打了个趔趄,被两人同时伸手扶住。
他眨了眨眼,望着面前两张一模一样的脸,有一瞬间的恍惚。
又是三年过去了,两个小崽子长开了,五官更英俊,更深刻,分明的棱角给他们添了不可忽视的攻击性,好像只一晃神,两只还只会嘤嘤叫的小豹子就变作两个肩宽腿长的大男人,个头比他还要高了。
来到这个世界,他喜欢上枕着花香入眠,也喜欢上了喝酒,常常觉得自己还醉着,还在梦里头沉着。
不然怎么随着面前的人一日比一日成熟,也渐渐老有一股子似曾相识的错觉呢。
“义父,”天南低低地唤他,声音比三年前的少年时期变得更低沉,青草气息里夹了一缕隐约的果香,“你在看什么?”
负雪默默看着他,还是那么沉默寡言。
郁小楼闭了闭眼,又睁开,一双眼睛里笼着点儿若有似无的酒意,如含秋水,雪白面颊上透出一层薄薄的绯色:“不是要吃饭?走吧。”
天南忽然笑了下,一面跟着他擡脚,一面低低说:“人面桃花相映红……”
郁小楼蓦地一顿:“你说什么?”
天南笑着:“义父好看。”
只是情不自禁时一句顺心而出的感叹,郁小楼却蓦然变了脸色。
他沉着脸,冷冷看向他。
负雪察觉到异样,呼吸微微轻了几分。天南也不觉敛了笑,极俊美的脸上露出点儿茫然来:“怎么了……?”
郁小楼的目光凉如雪,语气很淡:“这是你该对我说的话?”
天南一怔。
郁小楼却已经有些厌烦地撇开了视线,擡脚就走了。
负雪转头看向天南,天南也看了他一眼,脸上一丁点笑模样也没有了,微微的发沉。
他们都清楚这人一贯爱摆长辈架子,只是没想到,这么不经意的一句亲昵话也会惹他发怒。
片刻前还很轻松的心情荡然无存,两人沉默了一会儿,一前一后慢慢跟上去。
刘大娘是这片村子里一位寡居的老人,战乱时候卖了儿女,中年时节没了丈夫,如今只守着一间茅草屋、一只老黄狗勉强过活,好歹还有一小块儿刀把田,加上邻里帮衬着,不至于饿死。
老话说不到清明人不忙,到了清明,还正逢夜里一场好雨,若是错过了插秧,到时节仓里没米、锅里没粮,人就真活不下去了。
偏偏从开春,刘大娘身体便一日好两日坏,眼见着家家户户都开始农忙了,自己还没法子下地,又是愁又是急,坐在地头上直哭,碰上了带着俩儿子游历到此处的郁小楼。
双生子手脚麻利,早晨喝完两碗稀饭下地,不到晌午就将刘大娘家的地整整齐齐插满了秧苗,还能腾出手来帮别家的忙,刘大娘高兴得不知怎么好,把后院唯一一只下蛋的老母鸡炖了,抱着一篓子饭菜到田上来招呼他们吃饭。
兄弟两转出林子来,就望见郁小楼已经在田边空地上一个小马扎上坐下,侧着脸微微笑着,听一个姑娘说话。
姑娘是刘大娘邻居家的小女儿,生性善良热心,常常帮寡居的刘大娘烧饭,面貌是一种乡下姑娘特有的淳朴的漂亮,自有一股天然的娇憨,说起话来脆生生的爽利。
双生子不约而同地顿了下。
三年人间游历,他们见多了世事,知道姑娘家这么看着一个人时,脸上的笑是单纯的不好意思,还是别的什么意思。
两人走过去,正听见那姑娘说:“仙君,我送你的桃花酿好喝吗?”
负雪微微抿着唇,一只手垂在袖子里,指尖慢慢地在陶瓶略有些粗糙的表面撚过去。
郁小楼点点头,一双点墨似的眼睛微微弯着,眼尾有一抹云霞似的残红:“味道天然,很好喝。”
姑娘就红着脸笑起来,脆爽的声音放轻了些:“那……那我回头再送你一瓶喝。”
郁小楼手往袖子里一探,摸出块碎银给她:“多谢姑娘,这个够不够?”
姑娘不接,勾了下耳边碎发,低着头说:“不要银子,我送仙君的。”
郁小楼还是笑着,很温和的样子:“姑娘不要银子,那我怎么好意思再喝姑娘的酒呢。”
姑娘望着他的笑,呆呆道:“那你……拿别的东西来换。”
话一出口,俏生生的脸蛋已然红透,姑娘咬着嘴唇,却很大胆地往他腰间玉佩瞄一眼,再擡起眼睛望着他。
玉佩贴身,向来是话本戏台上传情的信物。
郁小楼唇角温和的弧度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道:“可我只有银子啊。”
“……”
姑娘脸色有些发白,却也不能再说出更直白的话,半晌咬着嘴唇接过银子,起身走了。
郁小楼原样把手拢在袖子里,温煦的阳光很清透,落在他脸上,将五官每一处风流动人的细节照得纤毫毕现,线条精致而流畅的下颌之下是修长的脖颈,点缀着精巧的喉结,那截颈子简直白得发光。
他却根本不知道自己有多引人注目似的,仰起脸迎着光,微微眯起了眼睛,很安然惬意的模样。
身边蹲下来一个人,熟悉的青草气息萦绕鼻尖,青年人的声音低低响起,说:“义父,桃花酿我也会做了。”
郁小楼眼皮都没动一下。
天南看着他,说:“我不该对义父不敬……义父想怎么罚我,我都听话。”
郁小楼稍稍撩起眼皮,淡淡瞥他一眼,要说什么,负雪却恰好双手递来一只碗,声线清冷:“义父,趁热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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