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2/2)
台上台下,什么人在奔跑逃命,一张张扭曲的脸上现出如何惊恐厌恶的神色,又嚷出什么糟乱的叫喊,负雪与天南却已然无法看清、听清了。
——众目睽睽中,纤尘不染的仙人衣衫尽碎、身形扭曲,在绵延不绝的铃声中赫然化作了两头似妖似魔的凶兽。
凶兽四爪落地,轰然砸起满地飞尘,众人奔逃尖叫,一声声“怪物”“恶畜”不绝于耳。
混乱人流中,有人惊惶回望,便于月光之下火光之中,看清了这两头凶兽的全貌——
身量足有一人高、两人长,圆首、豹身,矫健颀长,在高台之上身形交错,长尾压低,暴躁地摇摆,周身源源不断散发出浓郁黑雾,丝丝缕缕,充满不详的、令人胆骇心惊的恐怖。
碧色竖瞳,如两盏荧荧鬼火;除却额心一点白,遍身毛发乌黑,如无底深渊,四处混乱的火光也无法在那身毛发上折射出半点颜色,就仿佛一切光线都被那身皮毛尽数吞噬,光明不存。
凶兽指爪中弹出雪亮锐甲,落在地面,如刀切豆腐,瞬间就划出深深沟壑,简直可以想见,那利爪落在血肉之躯上,又会是何等血光四溅、骨肉碎裂的残忍景象!
凶兽躯体低伏,呈现出极度戒备的攻击之态,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嘶吼,鬼火般的碧绿眼瞳紧压成一道细线,透出凶悍残酷的冷光,缓缓扫过台下四散奔逃的人群。
所有人都惊慌失措,面无人色,不意与那双冰冷兽瞳对视,只仅仅一瞬,就两股战战,悄无声息瘫软在地,竟然难以挪动分毫。
“诸位莫慌——!”
老方丈的声音就在此时响起,声音苍老,却有着堪比泰山的沉稳,瞬间令人心一定。
被兽瞳蛊惑的人激灵灵打了个寒战,瞬间魂魄重归窍,心下一片骇然。
只见方丈立于高台而不退,如定海神针般稳稳伫立于混乱之中,挤满褶皱的双掌压紧在前胸,骤然分开,一蓬灿金佛光倏然大盛,将两只凶兽牢牢困在结界之中。
凶兽暴躁低吼,猛地冲向禁锢,金色牢笼却巍然不动,任由两只凶兽横冲直撞、抓挠撕咬,却毫无逃出生天的希望,反而被湛然佛光灼伤皮毛,“哧啦”之声不断,众人就眼睁睁看着那两头外形凶恶无比的恶兽被活生生烧去大片皮肉,露出血淋淋的伤口来。
眼见那凶兽逃脱无门,更不能伤人,众人方从惊慌恐惧中微微回神,忙向方丈祈求道:“大师!快请收了这妖魔罢!”
眉目慈悲的老方丈双手合十,念一声阿弥陀佛,结界之上的佛光就更盛一分,结界中的两只凶兽就更痛苦一分,周身遍布的黑雾渐渐薄弱,浑身伤口淋漓,却犹做困兽之斗。
方丈摇头叹息,似有悲悯不忍之色,却听有人喊:“火!火真的开始灭了!!”
众人立即擡头,只见那宝塔上熊熊燃烧的火焰真的遏止住了势头,甚至已经呈现出渐小之势。
——方丈大师是对的!果然制伏了邪祟,才能真正熄灭宝塔上的火焰!
这情景仿佛一道强心剂,人群瞬间亢奋起来,高喊道:“大师!您还在犹豫什么?!快快将这邪祟杀灭了吧!”
“对啊!快杀灭了吧!恶畜竟敢冒充后己山仙人,还招来神明震怒降下惩罚,险些烧毁了宝塔!简直罪不可恕!”
一呼百应,众人高喝:“十恶不赦!罪不可恕!大师功德无量,还请快快降妖除祟!”
方丈却摇头,口念“阿弥陀佛”,道:“他们虽是妖魔之身,却并无为恶之心,白白犯下杀生恶业,不是贫僧的本心。”
众人都道:“天灯都坠毁了!还险些毁掉供奉真佛舍利的宝塔!这还不是恶行么?!”
方丈道:“天灯坠毁,也只是因为沾染了污浊魔息,并不是他们有意为之。”
众人急了:“不是有意为之,都能犯下如此大错,焉知大师慈悲为怀,放任自流,却不是养虎为患,不将祸根掐灭于襁褓,致使这妖魔日后做恶?!”
方丈连连摇头:“此言非矣。佛曰,‘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又云‘苦海无涯,回头是岸’,天灯一事,只能怪贫僧勘察不明,有失谨慎,大意轻信了他们,要贫僧此时便杀害他们,实在不是妥当之举。”
众人苦苦哀求,方丈坚持不肯,两下僵持许久,终于在于郡守气喘吁吁奔来之时打破了僵局。
“大师手下留情——!”
众人回望,立即纷纷跪拜,道:“于大人来了!”“草民拜见于大人!”“于大人,快劝说大师将这邪祟除了罢!”
侍卫鸣锣开道,于郡守连滚带爬奔上高台,喊的却是:“杀不得!杀不得!!”
牢笼中的两只凶兽暂时停止了挣扎,两双碧莹莹冰冷兽瞳紧紧盯住于郡守。
就听于郡守气喘吁吁道:“他们是后己山上的小仙师,本官诚心请来为民除害的!并不是什么邪祟!”
众人都震惊了。
那么大两只怪物在那儿戳着,他们于大人还能睁着眼睛说甚么“不是邪祟”?!
就有人喊:“于大人莫不是被诓骗了吧!这恶畜都连累宝塔被烧了!怎么可能是仙师?!”
“是呀!他们肯定是冒充的!后己山上的仙人怎么可能是妖魔!”
“不会的不会的。”于郡守文弱之躯跑得气喘吁吁,却仍要为两头凶兽辩解,“虽然……虽然本官也很意外,但他们的义父却的的确确是后己山上的仙人哩!”
“他们还有义父?”众人震惊,“是谁?!”
人群中便有声音道:“我知道!我见过!一位红衣仙人,长得煞是好看呢!”
“啊,你这一说,我就想起来了!”又有人附和道,“我见过他!”
“你又怎么见过他!”
“飞燕楼啊!”那人道,“他们这义父确实厉害,从水里救出了花魁娘子,日日去人家房里喝茶呢!”
众人一阵哗然:“飞燕楼?!!”
“这真是仙人?!哪门子的仙人会逛青楼!”
“我早说又是一个来招摇撞骗的!你们还不信!”
“肯定是冒充的!郡守大人都被他诓骗了,我们大家都被他们诓骗了!!”
“不要这么说,不要这么说。”于郡守一张清隽书生脸上满是大汗,忙道,“仙师说了,这都是为了查案!”
“好啊,都查到花魁娘子的床上去了!仙师果然尽心尽力!”
虽然时机不对,众人还是爆发出一阵哄笑。
牢笼中两头兽猛地撞上结界,皮肉瞬间灼起白烟,却丝毫不减瞳中阴戾嗜杀之意。
众人一惊,恐惧地望了结界一眼,也顾不得笑了,忙问:“那仙师又去哪儿了?”
于郡守面露迟疑之色,吞吞吐吐道:“约莫,是找到了什么线索,追拿凶手去了……”
他这副姿态如何让人信服!众人七嘴八舌道:“什么追拿凶手,莫不是知晓了得道高僧在此,吓得跑路了吧!”
“咳!于大人一心为民,却反倒被人利用诓骗了!”
“对!实在可恨!”
群情激愤中,又有声音道:“众位别错怪了人,起码仙人来城中半月,的确再没有尸首出现呀!”
立刻便有人反驳:“妖魔凶戾嗜血世人皆知,焉知不是这所谓的‘仙人’自饰金粉,沽名钓誉,所以他一来,当然就不再死人了!”
这话言下之意简直不能细想,众人寂静须臾,有人悚然小声道:“意、意思是,这‘仙人’连同这两头恶畜,才是剖腹挖心的真、真凶么……”
真相太过骇然,一时间人群安静,还都不能反应过来。
半晌沉默,于郡守勉强笑道:“无凭无据,大家还是慎言……”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在一声凄厉嚎哭中——“我的儿!你死得好惨哪!!”
人群中一老妇人掩面大哭,声声泣血,字字惨痛:“我孤儿寡母相依为命,数九寒天给人洗衣,将我儿拉扯长大,好容易看他高中举人,苦尽甘来,谁知祸从天降,竟被妖魔掳走,三天后……三天后!我儿袒身露体被弃于长街,一颗心被活活挖走了啊……我的儿!我的儿!”
老妇人哭声惨厉,四面烛光照亮她苍老白发和斑驳浊泪,一时间众人心有戚戚,心软些的,也不觉跟着掉下泪来。
仿佛打开了某个闸口,人群中很快又起嚎哭,从最开始的一两个,迅速交织成一片凄惨冤情。
“我的小孙孙死的凄惨,死的冤枉!老朽白发人送黑发人,今夜就是专程为孙儿祈福来的!偏偏又因为这两个孽畜!污浊了天灯,焚烧了宝塔,连累老朽这一点心愿也无法完成,连累我那苦命的孙儿在那世也不得安宁!”
痛哭咒骂不绝于耳,终于有人再忍不住,抓起地上石子就朝结界砸去,咬牙切齿:“万劫不复的畜生!怎么还不去死!!”
石子自然无法穿过结界,却像一段导火索,迅速将众人的厌恶、恐惧与愤怒一齐点燃,众人神情癫狂,拼命抓起所有能抓起的东西砸向被困于结界之内的两头凶兽。
群情如潮,轰隆隆裹挟着所有人冲向不可控制的混乱,没有人再细想真凶到底是谁,谁是清白谁又是冤枉,吞在心中的仇恨、咽下去的血泪化作一柄柄利刃,疯狂刺向眼前唯一的承受者。
双生黑豹被困于结界不得挣脱,更被压制着无法变回人形,口中难言,囚困难逃,两头凶兽低低俯身,双耳向后压倒,利爪抓挠地面,碧色瞳孔中充斥着暴怒和阴鸷。
我没有……我们没有作恶,我们没有杀人!
我们才是第一次下山!半月来衣不解带,白日在市井中搜寻信息,夤夜在山野中勘查,只为找到真相,抓到真正作恶的凶手!
数不清的石块、鸡蛋、拐杖、甚至香烛自四面八方被接连砸到结界上,并不能真正砸痛他们,两头豹子却目眦欲裂。
我们昨晚还挑灯写下上百张祛邪避祟的符咒直至深夜,我们才是……第一次下山……
方丈一身鲜红僧袍立在结界不远处,双掌合十,眼皮半垂,遮住眼底暗光。
于郡守神色略微忐忑,看一眼方丈,咬咬牙,又看一眼笼中凶兽,冷不丁对上凶兽暴戾的双瞳,心中悚然一惊,回神时竟已汗如雨下。
这么做……真的对么……
“于大人。”方丈忽然低声开口,语气平静地叫他,无人窥见处,苍老的唇角挂了丝诡秘的弧度,淡淡道,“您是百姓父母官,今夜之事,该如何收场?”
父母官,父母官,他先是父母,再是官!
于郡守掩藏在宽袍大袖中的手指紧攥成拳,一直充满了忧虑和温和的眼中倏然掠过一丝狠色,随即他擡头,朝身边副手使了个眼色。
当即锵锵几声锣响,连番敲了数十次,才勉强压制住激愤的百姓。
于郡守清了清嗓子,高声道:“既然‘仙师’豢养恶畜,确有嫌疑,那么本官必将细细追查,还大家一个真相,还请诸位放心!”
众人犹然按耐不住,有人大喊:“证据确凿!大人您还查什么?!”
立即有人附和:“就是!这恶畜连同那个什么仙人还敢冒充后己山的名号,连天灯都坠毁了,神明都厌恶于它!如今众目睽睽现出原形,还查什么?!合该立刻将它千刀万剐!”
“千刀万剐算什么!它们将我儿剖腹挖心,我恨不得也活生生挖了它们的心!要它们给我儿偿命!给神明赎罪!”
众人神情悲愤,齐声高喊:“挖心!挖心!挖心!!”
于郡守面色为难,便看向方丈:“大师,您看……”
方丈沉吟不语,众人渐渐歇声,喷涌怒火的眼睛一双双紧紧盯住他。
老方丈长须抖动,神情悲悯而不忍,半晌道:“它们是不是杀人剖心的真正凶手,尚且有待商榷,不过贫僧想到一法,或许可以验明真相……若事实果真如此,那到时,贫僧拼着犯下杀业,也定将凶手亲手杀灭,因果相偿,诸位施主可愿亲眼见证?”
众人如何不愿,简直恨不得立刻就令这两头似妖似魔的凶兽千刀万剐、坠下阿鼻地狱!然而老方丈实在德高望重,众人心中敬服,听闻这话,只得附和答应,问是什么办法。
方丈撚着念珠,道:“经书记载,西方密昔儿国有一秘法,可将活人心脏剖出而不死,用金秤称之,轻如鸿毛,此心为善,当享善果,往生极乐,重过鸿毛,则此心为恶,当坠阿鼻地狱,永世为畜。”
“贫僧不才,恰巧习得此法,如今既然僵持不下,或可一试。”
众人大喜,哪儿管心脏活生生剖出来上称,那人还能不能活,只欢呼叫喊,忙请大师大显神通。
方丈与于郡守微不可察地对视一眼,方丈便让一僧人请出金秤来。
不多时,僧人手捧乌木漆盘去而复返,小心翼翼呈上金秤。
只见那金秤果然是纯金打造,造型精美异常,通身雕刻神秘符文,灯火照映中,秤身熠熠生辉。
方丈略微颔首,转身走近结界,朝笼内两头凶兽双手合十,念一生“阿弥陀佛”,虔诚而悲悯,道:“小施主莫怕,虽是剖腹取心,贫僧却定不会伤你二人的性命,只要一试,是非曲直,便都可以明了了。”
说罢,他便擡手,五指并拢,单掌成刃,指尖闪过锋利金光,就要朝负雪的心腹一挥而下——!
就在此时!
一道红光悄然掠至,轻易便化去他指尖佛光,方丈一愣,瞳孔骤缩。
就听一道慵懒含笑的嗓音被夜风遥遥送来:
“天下竟还有剖腹取心而不至死的绝妙术法,本尊心向往之,不如大师自剖心腹,让本尊瞧瞧你那颗心有几两轻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