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2/2)
郁小楼哼笑一声:“吃还堵不上你的嘴。”
转眼便到重阳。
这日是个晴天,秋阳高照,天高地阔,城中大街上人流熙攘,明显要比平常更热闹十分。
双湖城的赏菊会年年都办,历史悠久,每年这时节,双湖城远近数十里的人都会赶来参与这场盛会,有带着自家精心培养的菊花来的,也有奔着做一些小生意来的,即使今年因为剖心惨案的传闻,来的人不如往年,但双湖城还是热闹起来,大小的酒楼客栈都住满了人。
城中最热闹的长街上,也早早挤满了做生意的小摊小贩,头上插着茱萸叫卖重阳糕,一旁酒楼上,菊花酒的香味馥郁芬芳,随着晴秋的风飘出很远。
天南站在窗前,眼睛望着底下的热闹,神色却是放空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负雪坐在桌边,身姿笔挺,神色专注,指尖凝着灵力,是墨绿接近深黑的颜色,微微闪烁着,在符纸上画出复杂的笔画。
手边案几上,已经高高垒了一沓,全是已经画好的纸符。
郁小楼口中“可以逼出体内邪祟”的符纸当然是顺口胡诌,有意说给一些人听的,这样的符纸灵力消耗太大,双湖城这么多人,就算尽力画出上百张,也难以达到那样的效果。
他如今画的,不过是很简单的符而已,最多起到一个祛邪避祟的效果,细究起来,其实与茱萸水、菊花酒这些东西的功效差不多。
天南沉思够了,转身走回桌边,说:“我仔细想了一下,还是感觉不对劲。”
负雪不吭声,他也习惯了,知道他在听,自顾自继续说下去:“我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什么事也不和我们说,把我们当傻子玩儿,也不让我们知道他到底都知道了些什么。”
这话说得拗口,负雪却明白,手上灵力源源不断,微微抿了下唇。
天南自言自语似的,低声说:“真讨厌他那副故弄玄虚的样子。”
天南看了眼负雪:“闻师尊根本就没离开过,你知道这事吧。”
负雪点点头。
“也不知道他把我们丢在这儿,到底是要干什么。”
天南冷哼一声,常常带着无害笑容的唇角微微撇下来,神色看起来竟然有几分阴沉。
负雪看了他一眼,习以为常,画完了手上这张,便起身:“走吧。”
于郡守在城外北山香火最盛的寺庙中设了案,请双生子将符水化了,让城中年轻人都来喝。
因为早早几日前便发了公告,重阳这日来的人特别多,众人闻说是后己山上的仙人画的祛邪符,公告上规定的是午时,众人却一大早便将寺门围挤得水泄不通,待得寺人开了门,顿时一拥而入,于郡守调来城中守卫,好容易才令众人规矩排队,一个一个慢慢来。
寺庙规模极大,是座传承千年的古寺,在北地声望极高,香火一直都旺盛,据说庙中神灵极其灵验,宝塔中更是珍藏着真佛的舍利子,就连人间帝王也常来此处游幸,甚至每任皇帝都会重塑佛祖金身,寺外大门上的匾额也是开国的帝王亲手题就,镌刻着人皇玉玺,用金粉填涂,数百年来依然金灿灿生辉,寺中保存历代人皇亲笔御书更是不知凡几,或许寺院中随处一块观赏石上的题字,也是某一位帝王的御笔。
寺庙中,前殿与后殿之间,有一方极宽敞的天井,正中生长着一株千年古柏,三人方能勉强合抱,树荫如盖,枝干盘虬,每一处皴裂的树皮都刻满岁月的霜痕。
负雪与天南便坐在这古柏树下,燃起灵火将符纸化了,一旁的僧人舀了符水,一碗一碗分给排队的众人。
排的队太长了,几乎要从寺门口排到山脚下,前头的人踮脚伸脖,很兴奋地望着树下的“仙人”。
“仙人这么年轻啊!”
“是啊好俊!”
“看着就是两个小娃娃嘛!看着和我儿子一样大!”
“真是仙人嘛?”
“你知道什么!就敢胡言乱语冒犯仙人?仙人有千百年的长寿,容颜那可是永葆青春!说不定人家只是看着年轻,实际上都已经活了上百年了!”
双生子耳聪目明,将周遭纷纷的议论听得一清二楚。
天南笑了一声,轻声重复:“小娃娃?”
负雪抿唇不语。
小娃娃……那个人也觉得他们是“小娃娃”么?才什么也不告诉他们,是因为觉得他们什么也不懂,根本没有浪费口舌的必要?
但是,妖兽成长的速度很快的。
他们如今是才到那人的肩膀,说不定明年就能与他一般高了。
到他们成长到个头比那人还高的时候……义父,还会觉得他们只是个“小娃娃”么?
人太多了,到忙完时,已经是天色暗淡。
两人从寺庙中出来,站在山坡上望了眼。天际铺着大片大片的云彩,被夕阳余晖渲染成淡紫橘红,山路蜿蜿蜒蜒,各处都有摆摊做生意的小贩,年迈的老人臂弯里垮着破旧的竹篮,逢人便问买不买香烛。
天晚了,依然有络绎不绝的人群上山来,年轻男女们怀着希望和憧憬,花一个铜板买一条红布,写下祝祷祈福的吉祥话,细心挂到树枝上。
两人走过去,也买了条红布。
天南提了笔想了片刻,转头看向负雪的笔下:“你写什么?”
负雪偏了偏身子,挡住他的视线。
天南嗤笑一声,提笔写下一句话。
古柏低矮些的枝桠上都已经挨挨挤挤挂满了红布,负雪捏着自己的红布擡头看,手一扬,指尖暗绿色的灵力转瞬即逝,红布便稳稳挂在了高处,长长的布条被风摇动,轻轻飘摆着,掩在茂密的树枝中。
天南也挂好了自己的,两人站在地下仰头看了片刻,谁也没说话。
两条相邻的布条一起晃着,上头墨色字迹隐隐约约。
两人谁也没看谁的,却又心照不宣,在风中飘摆的红布上,一条写着“苍山负雪”,一条写着“明烛天南”。
——那一夜,他们正式拥有了姓名,代价是那个人满身累累的伤痕,和长达数年的疏离与冷漠。
要走时,却看一个眼熟的家仆寻过来,恭敬道:“二位仙师请留步,大人请仙师一同用斋饭。”
天南略一思忖:“劳驾带路。”
于郡守也来庙里了,只是动静不大,外头的百姓并不知道。两人随家仆转过几道红墙,被引入方丈不远处的一间僧房中。
即便没有郁小楼,于郡守依然对两人很客气,看见他们进门便起身,笑道:“今日着实辛苦两位小仙师了。”
负雪依然面无表情,天南便担负起外交的职责,含笑道:“不妨事,这原也是修仙人应该做的。”
三人落座,于郡守又跟他客套了几句,天南虽然是第一次下山见世故,却秉性聪慧,把漂亮话说得滴水不漏。
互相客气一番,于郡守终于像是耐不住,试探地问起郁小楼的去向。
天南也只说义父回山了,并不知道他现下在何处,也不知道他在今夜能否赶得回来,毕竟我们闻师尊脾气古怪,难以劝转云云。
于郡守便又说起追拿真凶的事情,言谈间似乎颇为忐忑焦灼,然而既对这个人存了疑心,天南留心观察,竟觉得在得知郁小楼不大可能会在今夜赶回来之时,于郡守似乎隐隐松了口气。
他与负雪对视一眼,两人俱是不动声色。
他们如今也只是少年人的模样,郁小楼之前又总说“我这两个儿子天真不知世事”这样的话,于郡守纵然碍着后己宗之名,不能不将他们当回事儿,可面对着两个孩子,到底与郁小楼在时不大一样。
天南与负雪自然明白,两人便一个笑眯眯演懵懂,一个沉默寡言扮孤僻,于郡守兜着圈儿套了一番话,渐渐地便隐隐是一副长辈口吻了。
不咸不淡用完了斋饭,于郡守道:“今夜城中有花灯,原本想让两位小仙师也去玩一玩儿,热闹热闹的,可惜不巧,今夜寺中僧人要彻夜祈福、放天灯,方丈听说两位后己宗来的小仙师在此,便一定要我请你们留下来,亲手燃起天灯来,我推辞不过,便只得来问问小仙师的意思,你们看……?”
天南想了半日,终于犹豫道:“可是……我们后己是道门,此地是佛门,我们兄弟俩去点天灯……这合适么?”
“这有什么!”于郡守撚着胡须笑起来,说,“点天灯是福泽众生、庇佑万民的好事,无论道门佛门,难道不都是以普渡众生为己任么?”
天南还是很犹豫的样子。
于郡守看看两人,又说:“大约小仙师少年心性,不耐烦做这些事吧?可惜令尊不在,不然便让你们去玩儿了。我也是有孩子的人,怎么不知道小孩子喜欢热闹玩儿呢。”
……这是把他们两个当作心高气傲爱面子的小孩子激将了?
这么执着地想让他们留在这儿,那他们倒是想看看,这位于大人葫芦里卖的都是什么药了。
两人对视一眼,天南便点了头:“好吧,既然如此,那我们也只好勉强一试。”
于郡守便笑起来,领他们去见方丈。
方丈看着倒是很像一位出世的高僧,很慈眉善目的模样儿,眼尾的褶子很清晰,胡子已经雪白了,长长的一捧落在胸前,身上袈裟也很陈旧,只有手里撚着的那串念珠光亮圆润,很有些不染烟火的出尘味儿。
天南与负雪见过礼,方丈便很温和地开口:“小刹座落此地上千年,一直很乐意广结善缘,与如今天下四大名门的先辈们都有往来,如今看见后己宗有这样天资聪慧的后人,老衲心中实在欣慰。”
天南道:“不敢当,我们也只是宗门收养的孤儿,还不能算是后己的后人。”
方丈笑叹:“两位小施主何必如此妄自菲薄,如此聪颖,早晚会被真正纳入宗门,承接先辈遗志的。”
天南就露出极欣喜的笑容来:“那便借您吉言了。”
方丈看看他又看看一旁一直沉默不语的负雪,笑得越发慈和,擡手道:“两位小施主请随我来。”
两人随他出门,一脚迈出门槛时,恰巧一阵风来,吹动众人的衣袂,方丈身上的香火味道很重,像是因为日夜焚香诵经,才浸透了衣衫骨肉,然而双生子身为妖兽,对味道极其敏感,某一个瞬间,似乎察觉到被掩盖在浓重香烛味之下的,另一种不同寻常的气息。
但那也只是一瞬,没等仔细捕捉,便消散无踪了。
天南心中微微一动,看向身侧,负雪也向他看来。
两人对视一眼,神色都有些凝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