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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1雾语(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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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也会藏起许多秘密。西湖的断桥残雪原是有名的,可雾中的断桥更添几分传奇。白娘子与许仙相遇那日,定是有雾的,否则油纸伞怎会碰得那般巧,青石板上的脚印怎会叠得那般密?雾里的雷峰塔,影影绰绰的,倒像是怕惊扰了这段姻缘,故意缩在云里。后来法海收了白娘子,百姓说塔下的雾总带着咸涩,原是白素贞的眼泪,蒸成了雾,年复一年绕着塔基转。

文人与雾,总有着说不清的纠葛。李清照南渡后见着雾,写“雾失楼台,月迷津渡”,那雾里失了的,何止是楼台,更是汴京的朱门、章丘的藕花、赵明诚案头的金石;陆游在沈园遇雾,见着“红酥手,黄縢酒”的旧影在雾里晃,写下“错、错、错”,那雾原是替他遮了泪痕,否则唐琬怎会看不破他眼底的疮痍?

我曾在黄山的始信峰待过一个雾天。凌晨四点,雾从谷底涌上来,先是漫过天都峰的腰,再爬上鲫鱼背的脊,最后连身边的石松都成了模糊的绿影。忽有云雀从雾里钻出来,翅尖带起一串碎银似的光,转瞬又没入白茫茫里。这时才懂徐霞客说的“薄海内外无如徽之黄山,登黄山天下无山”,雾中的黄山,是把所有的奇险都藏进了温柔里,让你明知脚下是万丈深渊,却忍不住想伸手去触那片流动的白。

雾是天地的呼吸。春雾带着花的甜,藏着玉兰初绽的香;夏雾裹着蝉的鸣,浸着荷叶上的露;秋雾染着桂的幽,缠着雁阵的影;冬雾凝着雪的寒,压着梅枝的瘦。《诗经》里说“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其实雾中的蒹葭更动人——穗子上的白不是霜,是雾吻过的痕,风一吹,便簌簌落进水里,惊起一群躲在苇丛里的鱼。

暮色中的雾,是另一种模样。夕阳把雾染成淡金,远处的村落升起炊烟,烟与雾缠在一起,像奶奶纺的棉纱。归鸟的翅膀拖着金粉似的光,在雾里划出弧线,恍惚间竟以为是《山海经》里的青鸟,正衔着暮色往昆仑去。这时若在江边,便能见着“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的景象,只是那红被雾滤过,成了温润的玛瑙色,连江水都变得软起来,像一匹摊开的锦缎。

雾散时最是怅然。先是远处的山尖露出来,像浮在牛奶里的青螺;接着是近处的树,叶片上的水珠在阳光下闪,像撒了一地的碎钻;最后连窗台上的绿萝都清晰了,叶尖的水痕正慢慢洇进陶盆里。可总有些东西是雾带不走的——石阶上的湿,草叶上的凉,还有心底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恍惚,像喝了半盏新茶,舌尖还留着淡淡的甘。

记得汪曾祺先生写过,他在昆明的翠湖看雾,见着卖花姑娘的篮子在雾里晃,篮里的缅桂花白得像星星。他说雾是“温柔的网”,网住了花,网住了水,也网住了时光。想来确实如此,雾里的一刻,原是抵得过寻常的千日的——在那里,李白的酒还温着,易安的词还湿着,连我们自己,都成了雾里的一抹淡墨,与千年的月光、万里的江山,融在了一起。

暮色渐浓时,雾又漫了上来。这次它漫过我的指尖,漫过案头的书页,漫过那行刚写就的字:“雾是天地写的诗,无字,却字字含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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