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书（2/2）
穆玦洗漱完：“今天上午可以不读书吗？我以前还没来过行宫，想在各处转一转。”
一来熟悉环境，免得大火燃起来，他万一遇到刺客都不知道往哪里跑。
二来……关于宁安王的事情他知之甚少，只知道对方是个贤王，为大宁戍守边关军功赫赫，但是十四年前死在了北狄的刺客手里。
死时没有娶妻，也没有孩子。
他不确定陆世廷是否和宁安王有关系，蛛丝马迹需要证据去验证。
宁安王那么多军功，死后牌位供奉在太庙，肯定有书册记录，宫里的藏书阁有，这座行宫里也有一个不小的藏书楼，宫中一些珍贵的书籍都会誊抄备份放在这里。
他想去这座藏书楼看看，能不能找到有关宁安王的书册。
陆世廷带着他沿着长廊走，走到一座房门紧闭，门前也没有人看守的三层阁楼时，穆玦停住了脚步。
明知故问：“这是谁住的地方？怎么阴森森的。”
“是藏书楼，里面竹简、书籍多，遇明火容易出意外，因此宫人平时打扫也不会点燃蜡烛。除了陛下每年来小住时这座藏书楼会打开，其余的时候很少有人能进去。”
少年几步蹦上了石阶，碰了碰门上挂着的铁锁。
“那我能进去看看吗？”
藏书楼的门打开，里面一股浓重的墨香夹杂着淡淡的霉味扑面而来。
穆玦站在门边缓了一会儿才适应这股气味。
阳光洒进去，被空气中飞扬起来的尘土渲染得有了形状，像光纺织成的网与涟漪。
他走进去，陆世廷反身合上门，取下了门边烛台上的一根蜡烛，用火折子点燃。
数十排厚重的书架，每一层、每一格都吊着一个小竹牌，标记清楚了书籍的门类。
穆玦刻意和陆世廷保持了一段距离，一排排书架看过去。
藏书楼的第一层都是一些儒家典籍，没有他想看的东西。
他绕到了楼梯处：“上层也可以去吗？”
“可以。”
穆玦走到楼梯的中段，木质的楼梯因为年久，发出了轻微的“吱嘎”声。
有锦衣卫进来找陆世廷，小声汇报了什么事情。
对方听完后仰起脸看向他，突兀的喉结缓缓滚动了一下：“臣有公务要去处理，六殿下想继续留在这里吗？”
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少年点头：“我会小心的，不会让烛火打翻燃到书册。”
藏书楼里只剩下了他一个人，穆玦端着蜡烛，仔细地一列列寻找。
走到顶层，这里的书册多是一些史料，落的灰有些重。
走到最里头，他在一个书架的角落找到了兴平年间的记载。
皇帝在位已经二十多年，这期间各州发生的大事不少。
有刑狱的、有天灾的、有战事的、有变法的……
烛火昏暗，穆玦翻得头昏目眩。
他不能在这里待太久，一个平时看书就犯困的皇子到了行宫后忽然爱上了待在藏书楼，这怎么也说不过去。
他一边计算着时辰，一边又拿起一册书。
这册书的书名墨迹有些模糊了，隐约能看出来是什么纪事。
翻了一页——书是倒着印的，上面是一些图画。
他好奇地把书弄正，看清楚上面画着的图样后倏然跳开了视线，“啪”一下把书合拢了。
心跳撞着耳膜。
这是本风月书，他看到的那页有好几个交缠在一起的男男女女。
画工很粗糙，人脸和衣服都有些诡异，但其他地方却勾画得很细致。
不知道这种书怎么会混进这座藏书楼里，或许是哪个洒扫的宫人偷拿进来消遣的，又忘记带走了……
他把这本书放回书架上，想了想又拿回怀里。
这等书还是带走扔进炭火盆里烧了吧。
他一手揣着书，继续去找有关宁安王的记录。
关于战事的记载并不详细，大都只写了“大捷”，斩获多少敌军的兵马，攻下了几座城池，缴获了多少金银珠宝。
随着一条条战功不断往上累积的，还有宁安王的食邑。
对方本来就是皇帝的亲弟弟，虽然不是一母同胞，但因为先帝在时就立下过战功，及冠已封了亲王，封地就在北疆。
亲王往上已经封无可封了，宁安王没有妻儿，封地不好扩张，就只能加封食邑。
在十五年前，兴平十一年，宁安王在边关大营里遇刺，中毒不治身亡，之后他的副将北武侯梁千峰接管了大军。
穆玦没从这些记录里找到什么头绪。
如果陆世廷和宁安王有什么关联的话，以陆世廷的年纪，最可能是宁安王的子侄辈。
可是宁安王没有娶妻，连侧妃都没有——总不能是有私生子吧？
陆世廷的样貌和皇室子弟是不相像的，这个猜测站不住脚。
何况宁安王享太庙供奉，大宁提到他无人不称颂，史书上也会记载他是个贤王，能和皇帝有什么仇怨呢？
除非是对方的死另有隐情。
这里查不出更多东西了。
穆玦把书一册册放回去，手边的蜡烛忽然熄了，周围顿时暗下来，他这才发现蜡烛已经烧完了，只剩下烛泪。
他在藏书楼已待得太久。
少年摸着黑，匆忙继续放书，在黑暗放大的寂静中，他听到不远处的楼梯发出了轻微的声响。
有人上来了。
他翻阅过这些书的事情不能被其他人知道——起码不能被陆世廷知道，对方太敏锐了，一点点痕迹都可能引来怀疑。
好在手里的书已经放完了。
他揣着那本风月书，努力屏息，近乎无声地往边上的书架挪动了几步。
悄悄抽了一本书拿到手心里，然后席地坐下，靠着书架假寐。
脚步声近了，烛火橘红色的光也近了。
陆世廷身上幽冷的熏香味在藏书楼厚重的墨香里显得那样渺远，又勾动着他的心跳。
他不知怎么的，脑海里划过了风月书上看到的那幅合欢的图。
一笔一划都清晰得骇人。
穆玦开始厌恶自己的好记性，看过的东西很难忘掉，偏偏好的不记，就记了这个。
陆世廷好像在他面前停下了脚步，因为他感觉到对方俯下身，衣袍袖子带起的微风拂过了他的脸。
“六殿下，殿下？”
他做出刚醒的样子，揉着眼睛“嗯”了一声。
眼里原本是没有水雾的，被他用力揉了几下眼尾就有点疼了，睫毛也湿漉起来。
他看到陆世廷的脸，在明灭的烛火下像冷玉雕琢，鼻梁挺直，眉骨下有深色的阴影。
对方在垂眸看他手里的书。
穆玦并不知道自己摸黑摸到了哪本书，又想起来那本不堪入目的风月书还在自己手里。
少年下意识做了一个掩藏的动作，支吾道。
“我……我看着看着书，就在这里睡着了。”
陆世廷：“殿下看了什么书？”
“没看什么。”
陆世廷伸出手，先抽走了他摸黑拿的那本。
是本前朝的史料，里头没什么不能看的东西。
陆世廷放下后，又朝他伸出手：“殿下手里另一本是什么书？”
穆玦心一横，把书塞进了自己的衣袖里。
有些事情二十来岁的人不能做，十几岁的少年郎如果不要脸的话，还是能做得出来的。
他把自己的手放进陆世廷的掌心里，借着力道站起来，顾左右而言他。
“幸好老师来了，不然我不知道要在这里睡到什么时候。”
“我有点饿了，老师忙了一个下午，不如和我一起回去用晚膳吧？”
小狼崽子嗓音都有点干哑。
白皙的脸颊上沾了一点书册上的灰。
陆世廷不为所动：“藏书楼里的书不能随意带出去，殿下。”
“……那我现在放回去。”
“臣要检查过殿下有没有把书放错门类。”
“一定要查吗？”
“是。”
躲不过去了。
穆玦把书从袖子里取出来递上前。
陆世廷翻了两页，穆玦低着头，耳根有点发烫，但又忍不住悄悄扫了几眼对方看到这本书内容后的反应。
出奇的，没什么反应。
和他翻了一页就慌乱地把书合上不同，陆世廷一面面翻阅得很细致，像是疑心这本书不是简单的春宫图，而是夹带了什么东西。
穆玦听着哗啦啦的翻书声，莫名有些心烦意乱。
这样昏暗逼仄的环境，他和陆世廷孤身两个人，对方当着他的面在翻看合欢的图。
他会按捺不住想起前世那些旖旎的梦。
这些心思是不由人控制的，他深吸气想驱除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可随着翻页声，他还注意到了对方的呼吸声。
陆世廷冷淡得像在看一本三岁小儿用的启蒙画本，呼吸和神情是没有任何变化的。
可对方的这种漠然，又和他梦境里的样子对上了。
穆玦感觉自己在受刑，背后出了一层汗。
终于，陆世廷合上了那本书。
“殿下一下午，就看了这个。”
穆玦不知自己该说他无意看到，带在身边是想把这本书拿回去烧了。
还是就此默认。
犹豫的工夫，陆世廷已经淡淡续道。
“殿下若是需要伺候的宫女，臣可以跟陛下提。”
穆玦：我不是我没有你别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