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外篇·贰(1/2)
编外篇·贰
【编外篇<二>承平十五年·冬至】
承平十五年的冬至日格外寒冷,此时的大梁已经迎来了自立国之后,最为辉煌的盛世,国富民强,四境皆安,就连最后一个胆敢挑衅皇权的渤海国也在深秋时大败一场,眼看收复在即,但比起京师民间的一片欢腾,额手相庆,深宫之中,或者该说是整个朝野之上都弥漫着几分诡异的沉闷,如山雨欲来般的压抑。
一切皆因承平帝的龙体每况愈下,在刚过不惑之年便到了油尽灯枯的边缘……
而比皇帝行将宾天更让人不安心的是——国本之疑。
承平帝大婚二十余年,亲政十五载,与后妃先后育有两个皇子,三位皇女,但如今除了一位尚在髫龄的小公主,其余几位竟然都夭折了。
而皇帝自夏日里身体每况愈下,遍请名医也难以为继,在太后的安排下,各地藩王都送入了自家年龄合宜的子嗣,名为读书明理,在太后膝下承欢,实则朝野上下都明白,这就是在为承平帝选择皇嗣人选,可仓促之下,又如何能辨贤愚?
入了冬,朝臣们的主心骨皇帝渐渐无法上朝理政,而另一位主心骨,如今还远在北疆,带兵与渤海国交战。
朝臣们难免遥想承平六年,先帝重病驾崩之前令当今圣上召集文武重臣宣读上谕,为原武宁侯,宣怀太子遗孤赵崓恢复身份,重入玉牒,赐封号为“宣”,是为宣亲王。
上谕一出,朝野震动,不仅仅是因为当时太上皇翻出这件本可以永远隐瞒下去的旧事,更因为大家也看出来了,这似乎是承平帝所乐见的。
浚达有德,力施四方为宣,这样颇具赞美之意的封号,虽然他当得起,但众臣还是很纳闷到底是因为什么……
然而如今看来,先帝和当今的决断,可能就是为之后打算。
五年前的承平十年,当今大病一场,全靠宣亲王遍请江湖名医方得好转,随后上谕授命宣亲王摄政,但承平帝自己也并未完全放开朝政,自那日起,大梁便开始了长达五年“一天二日”的诡异情形。不过,承平朝的盛世并未如众臣担心的那样中途而折,皇帝任命了摄政王后,仿佛倒放开了手脚,卸下了重担,五年来二人通力合作,皇帝谋断,摄政王施行,不但令大梁边事更加稳定,新政也顺畅地运行起来了,一时仓廪殷实,百姓富足,帝都汴梁更是成了各国商旅趋之若鹜之地。
这样的盛世气象又维持了五载,但如今不知还能不能维持得下去了……
连日来,几位相国都曾进谏请皇帝早定国本,其中也包括摄政王的妻子,右相盛时行,但众位相国意见也不一致,左相等几位老臣属意年少但血脉更贵重的定王世子为皇嗣,右相等年轻朝臣则认为主少国疑,不如立年长沉稳的恪襄郡王为皇嗣,但大家也都知道,这二位无论是谁,都远远达不到统摄大梁的能力,可无论是哪一方意见奏到福宁宫,皇帝就一句“等”。
大家都知道他是在等谁,甚至有传闻,只要摄政王一句话,或许皇嗣就该是虽然年幼心性未定,但血脉更近的小世子赵玄默了。
但如今摄政王还在边境作战,朝野上下都不知道皇帝能不能顺利等到他返回。
召摄政王还朝的诏书已经下了三道,但边关战事未靖,四十万精锐大军,无数承平朝第一流的将领都在他身边,更重要的是,那些人都是他一手带出来的……
于是又有一种说法渐渐流传开来——摄政王久久未归,乃是拥兵自重,别有他图,右相的说辞也不过是迷惑圣人和太后的烟幕,而这一切圣上也已洞悉,三道诏书召他回来,就是为了架空摄政王,令大权不至旁落……
对于这种说法,右相盛时行的看法是:
“怎么墨异楼不请他们去写话本子。”
墨异楼,汴京最大的书楼,最擅长出的就是各种神鬼怪异的话本子,越邪门的笔杆子他们越喜欢。
自然,此语不可能是出自朝堂议事之时,而是在右相的家中——也是京师最小,最特别的一座王府,除了匾额,还不如个富商大贾的家宅。
这话是对着刑部侍郎颜幻说的——二人紧绷的心绪也为此一轻,颜幻憋不住“噗嗤”笑了出来。
盛时行拍拍她肩膀,敛去笑意:“你不用在意,陛下对聿卿的信任,还有他们之间的兄弟情义不是几个阴诡惯了的老头子嚼嚼舌头就能妨害的,不过他迟迟未归,的确让人有些担心……”
颜幻轻叹道:“是啊,我这心里一直不踏实,前方还在作战,按说此时的确是大战最关键的时候,不过我觉得,对于姐夫来说,陛下的圣旨和安危一定是更重要的。”
“没错。”盛时行蹙紧了眉头:“以他的性子,的确是早该到了,如今迟迟未归,我思来想去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他正在前线,第一道圣旨送不过去,或者因为什么缘故耽搁了,二就是……”说到这里,她神色更为沉肃,甚至目光都有些闪烁,颜幻忍不住擡手按住她的手:“怎么了,你手这么凉?”
盛时行被她拉起手来暖着,才稍微回过神,像是连猜测之语都不愿出口:“一定是我想多了,必是旨意受阻,但也不会三道都送不过去,他应该快回来了。”
身为挚友多年,颜幻对她的一举一动其背后的含义都已经了然于心了,她也明白如今情势很有可能是自家姐夫摄政王那边也出了什么事情,但她们都一样,不愿朝那个方向去猜测。
“你别心重了,我让伯楷在城北驿站留了人接应,再远处,我也让哥哥在商道上注意了,只要他回来,咱们就提前去皇城底下等着。”
“嗯。”盛时行拍拍她的手:“说实在的,我如今心里也是真的没底了,还好有你们在……”
然而她们的多方注意并没有等来赵崓的消息,甚至知道他进城,还是随同出征的亲信将领刘冲遣人来报的信。
盛时行到了福宁宫门口时,只赶上内侍恭敬告知摄政王已经进去了,请右相在侧殿稍候。
盛时行听闻此言心就完全撂下了——她并不是来给自家夫君“撑腰”的,更不是想在被某些人笃定会发生的“宫变”中,去搅弄什么风云,她只要确认他回来了,一切安好,就什么都不怕了。
此时,福宁宫内,全靠名贵汤药吊着性命的承平帝终于等来了自己的“主心骨”,可握着兄长的手,他却是一阵心惊:
“王兄,你的手为何这么冷,比朕这个将死之人都凉?你骑马奔回来的吗?”
皇帝一句话,差点勾出摄政王的眼泪,他强扯开一个微笑:“陛下说什么呢,你刚及不惑,不会那样的……”
承平帝摇摇头,在他搀扶下坐起身:“你不用安慰我了,蒙你全力相保,处处分忧,我才多活了这些年,你知道他们找的那些名医来了都说什么?说朕至少从老天爷那里偷了五六年的寿数,那哪里是偷来的,都是你替朕求来,扛着国政换来的,不过现在……究竟是逃不过天命了。”
皇帝说出这番话,却似乎没有太多不甘和沉重,可眼前之人的脸色却更不好了,眼泪也终于落下:“陛下,不可说此等丧气之语,总有办法的。”
承平帝却是笑了笑:“不说那么多了,如今朕时间宝贵,咱们好好商议一下国本之事,关于皇嗣的择选,王兄你怎么看?”
赵崓看着眼前面色枯槁的君王,也是自己真心舍不得的弟弟,好容易才压住悲伤,理顺思路回道:“陛下,臣这一年多都在都在渤海国前线,京师的众位宗亲一概没有见过,臣不知道哪位更贤德,但臣明白,陛下的眼光一定不会错,无论是哪一位,臣都会全力辅佐之,如效忠陛下一般,效忠太子。”
承平帝闻言微微一笑:“不愧是你,果然是半点私心都没有。”
赵崓到底是重情之人,忍不住轻叹一声:“也不是没有,其实臣不想面对什么皇嗣之事,臣只希望能继续辅佐陛下。”
他一句话,把承平帝逗笑了,却也有清泪涌上眼眶,笑着擡手轻轻拭去:“不过你有一句话说的很对,朕是大梁天子,朕的眼光不会错,只有朕才知道,何人才能代替朕,延续我大梁的辉煌。”
眼前的臣子尚未想清楚君王话中深意,承平帝已经示意内侍扶自己起身端坐好:
“传他们进来吧。”
皇帝话音甫落,便听内侍对着后面暖阁方向恭恭敬敬道:“请列位大人出来面君。”
这让赵崓很是意外,因为按惯例,眼下鱼贯而出的左相及三公、三卿、六部尚书、京师三卫大将军等重臣,应该是在前面的侧殿等着的……
皇帝又轻轻吩咐了一句:“去侧殿把嗣音也唤来。”
内侍匆匆下去传令,皇帝却没等最心腹的右相前来,便对认为摄政王包藏异心,现在还这么以为吗?”
被皇帝提点的那几位刚刚躲在暖阁后面奉旨偷听时,就早已红透了面颊,还好此时众人倒是有默契,齐齐行礼道:“陛下圣明!臣等愚钝!”皇帝也就微笑颔首,轻轻揭过了。
右相盛时行走入福宁宫寝殿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情景,可她顾不上思索老臣们齐齐认错的缘故,目光扫过自家夫君,顿时一阵心慌——可此时此刻,她只能当做没看到。
此时,皇帝又开口了:“如今立在这里的,都是本朝的重臣、老臣,忠心耿耿之臣,甚至有的是从先皇时就兢兢业业保我大梁江山的,今日朕唤你们来,还是要问皇嗣一事,有何见地,当面可奏。”
在场的各位重臣的确对皇嗣之事都有自己的看法,甚至私底下还曾经争论得不可开交,但大多数人并没有什么私心,眼下皇帝动问,又有刚刚摄政王的答案摆在那里,这些人哪里还敢再起争执,徒惹皇帝动怒,当下纷纷躬身行礼,齐声请皇帝乾纲独断。
承平帝闻言微微颔首:“好,既然众位爱卿让朕独断,那么朕定下人选,你们不准抗旨,定要像辅佐先皇和朕一样,对新帝忠心、尽心尽力辅佐之。”
听承平帝此言,众臣心中都是一阵唏嘘,左相与盛时行一对眼神,赶快双双上前,带领群臣行大礼,以示忠心,摄政王赵崓在一旁也按规矩打算跟着行礼,却被承平帝擡手虚扶住:“王兄不必了,与朕同受此礼便是。”
皇帝一句话,不但臣心中猜度着,难道皇帝是打算不顾摄政王夫妻二人一再固辞,真要立小世子赵玄墨为皇嗣?
皇帝却没有给众人太多思索的时间,而是转头对贴身内侍道:“宣吧。”
众人看到皇帝内侍转身取出圣旨专用的签封锦盒,才算笃定了皇帝召众人前来这前前后后的深意——先用摄政王的话令众臣羞惭也压服众臣,同时撇清摄政王的嫌疑,顺势让众人立誓效忠皇嗣,如今齐聚京师的那些宗亲,无论哪位被立为太子,自己等人都再也不能反悔……
想通了这点,众臣无不敬畏承平帝心思幽深,圣意难测,也庆幸上面有个摄政王顶着,如今看来无论如何,先听摄政王的就没错了……
许多人在那一瞬间开始期冀,皇嗣人选最好是小世子刘玄默,不然就算摄政王再贤德,也难免一场皇权争斗……
思及此处,众人无不竖起耳朵恭听圣谕,只见内侍徐徐展开圣旨,开口宣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自奉天命,承继大统,十又五年,民康物阜,四海靖平,北定远渤,南安蛮夷,内修文化,外攘强寇,建微末之功,以继圣祖、太宗、先帝之德。不意天不假年,行将大御,而太子早殇,嗣位虚悬。
幸宣亲王崓,乃太宗嫡长之后,身份贵重,秉德纯一,外收燕云,剿逆平叛,内领禁军,摄政六部,佐定四海,襄翊升平。文经武略,开万代臣工之高标。遂请命于圣母皇太后,祗告天地、社稷、宗庙,授以册宝,立为皇嗣皇兄雍宣亲王,以继大统。
朕沉疴日久,而万事军机不可久旷,兹命王持玺升紫宸殿,各司奏事,皆启雍宣亲王皇兄决之。咨尔万方臣民,同秉忠诚,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这道诏书可称惊雷,将在场众人都震懵了,首先回过神的是摄政王赵崓,可他刚上前一步躬身说了句“臣”,就被承平帝按在手上:“皇兄,朕没有那么多时间搞那些三辞三让了,你就再最后心疼心疼我,这大好江山,唯有交给你,朕才能安心瞑目。”
一句话,说的赵崓哽咽难言,底下各位老臣也是泪盈于睫,盛时行偷偷擡手抹去眼泪,感觉到左相王舜拽了拽自己的袖子,她转头看过去,瞬间明白了老相国的意思,当下与他率先大礼拜下,与群臣一起劝摄政王敬接了皇帝圣旨。
大事笃定,承平帝一直强撑着的精神一松,容色也迅速苍白了下去,在内侍和自家皇兄搀扶下躺好,勉强开口道:
“既然众卿家无异议,交办三省马上用印,百里加急诏告各道、州、府。”
一片领命声中,承平帝擡手缓慢地挥了挥,示意众人退下,又专对赵崓道:“皇兄,你与嗣音先去侧殿休息,朕歇一会儿再唤你来说话。”
二人自然担心皇帝的身体,但也不能抗旨,赶快随众人退出了寝殿。
内侍刚要替皇帝撂下帘子,却见他擡手摆了摆,一笑道:“不着急歇着了,再过不了多久,朕就能好好歇着,再也不用硬撑了。”
皇帝一句话,让忠心耿耿的内侍红了眼圈,只能勉强说了几句吉祥话,皇帝颔首道:“扶朕起来倚着,叫瀛洲和孟鹳过来。”
内侍知道皇帝叫此二人前来必有大事,赶快应了要去安排,又被他叫住:“让毌九针去侧殿,皇兄伤的不轻。”
内侍闻言一惊,强压住心慌赶快下去安排两件要事。
正如皇帝所料,此时在侧殿陪伴自家夫君的盛时行盯着地上一片暗红色的血迹,着实有些慌了,斜倚在太师椅上的雍宣王却好整以暇地将手帕收起,轻轻摆摆手:“找点东西垫上,不要大惊小怪。”
盛时行压住泪意拉起他的手一边暖着一边细细为他诊脉,眼前人却试图挣脱:“没事,骑马太快颠的。”
“我就知道你那么迟回来,必然有事,不算算自己几岁了,于朝务有多重大的干系,还披挂上阵吗?你这个……”她心疼狠了,顺嘴就想骂几句,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人如今不仅仅是自己的夫君了,也不单是摄政王,他已经是钦定的皇储,将来的……九五之尊。
他们成亲十六载,早已心意相通,赵崓看到自家爱妻那样子就知道她在想什么,拉起她手拍了拍:“怎么停了,接着数落,就爱听你数落人。”看她偷偷拭泪,又忍不住心疼道:“行了真没事,就是渤海国主太过凶悍,连伤我几员大将,我又想砍了他的脑袋带回来,哄哄陛下高兴,也许病还能好点儿……”
盛时行听了轻叹一声,上前拉起他的手攥着暖着:“那砍了吗?”
“砍了,一路带回来,不过陛下现在这样,我怕反倒冲撞了他的病情,回头让兵部报上去就得了。”
盛时行闻言又心疼又无奈,擡手摸向算囊,才想起今日朝见天子穿了官服,针包药瓶一类都放在了家里,好在很快门外就传来熟悉声音:“殿下,小人奉陛下旨意,给殿下送些茶水。”
盛时行闻言赶快拿火钳子将炭盆拽过来,挡住了地上那一滩血迹,方才应了一声。
殿门推开,两名内侍端着茶水等物进入,其中一人却是熟面孔。
“毌院判……”盛时行轻道,太医院院判毌九针赶快撂下手里的食盒,上前行礼:“殿下,盛相,是圣人令下官前来,为……”他似乎有些犹豫,看了看旁边的内侍,主位上的雍宣王却主动伸出了手:“有劳毌院判了。”
毌九针赶快打开那食盒,掏出脉诊等物,为他细细诊脉,斟酌说道:“殿下并无什么严重的症候,只是因为奔波劳累,战伤未得休养,迟迟不能愈合完全,以至虚火上升,加之敌兵用的是重兵器,造成了些内伤,安养几日服些疏散血瘀的药物,再处置一下伤口便可以了。”
赵崓闻言眉梢一挑:“怪不得都说你是京师医术魁首,这诊个脉全能看出来。”
毌九针自谦了几句,赵崓便点点头:“那就弄吧。”
“那请殿下宽衣,要先处理伤口。”
毌院判一语,赵崓倒是为了难,擡头看看自家爱妻:“要不你先去……”
盛时行却是根本不理他,擡手就来解他的带勾,反倒吓得毌院判背转了身去,赵崓无奈,也只能任由自家夫人摆布。
此时,正殿寝宫内,承平帝的贴身影卫头目孟鹳跪在床头,与侍立在侧的路景行一起,刚刚恭听完皇帝口谕,承平帝想了想事无巨细都叮嘱到了,方才沉了沉,积攒了几分力气又道:
“另外,那些宗亲子弟之事,路卿你亲自去办,不必担心什么口舌,当初召入京,本就是说的陪伴太后,自己会错意也都是非分之想……”
路景行赶快仔细应了,皇帝又转向孟鹳:“至于你,以后就跟着王兄,他光风霁月,除了那些军中亲信,根本就没有暗地里的人,往后你带的那些人,就继续做你们那些事情,应该比保护朕要容易多了……皇兄还未必看得上你们那几手本领。”
孟鹳仔细应了,承平帝深深看了他一眼,又道:“你和你手下那些人的身份职责,你也明白,如果皇兄信不过你,要往影卫里放自己的人,也定是出自鹰扬卫或玄鹰骑,没什么可在意的,好好相处便是,但若他到底是容不下你……该怎么做,你自己明白。”
孟鹳闻言心中一沉,但出于忠心,他还是俯身行礼,低声但斩钉截铁回道:“陛下,小人明白,若摄政王不喜我等,小人会亲自带所有影卫追随陛下。”
这话说得隐晦,但其意思再清楚不过了,以至旁边的路景行都惊出一身冷汗。
承平帝却只是轻描淡写地点了点头。仿佛是放下了所有心事,眼下如风中之烛的皇帝,反而觉得轻松畅快了,擡手屏退二人,内侍又进来禀奏,承平帝听着听着就提不起精神,喃喃道:“先让他好好歇歇,不着急过来……”
承平帝的诏书以各道驿马飞传至大梁各地之时,他的病体也终于到了无法维持的地步,不顾伤病一路快马奔回的雍宣亲王并未按照皇帝叮嘱在配殿仔细将养,而是很快就回到了皇帝寝宫,与右相一起,日夜不离地照顾陪伴着他,虽然昏睡的时候多,醒来的时候少,但承平帝还是从自家皇兄那里听到了许多让他高兴的消息,比如渤海国战场的大胜,江南报上了百年难遇的祥瑞之物,云云总总,间或有紧急朝务送进来,亲王便慢慢读给皇帝听,兄弟二人也会为某件朝务你一言,我一语的商议,议不出究竟,还要右相评价,到底谁说的更周祥。
门外,自天桓朝就跟着皇帝的老内侍对着一旁的影卫头目拭泪轻道:“这一年,陛下都没有这几日笑得多,自皇后娘娘薨逝后,他就没这么高兴过了……”
承平十五年冬月二十,大梁承平皇帝赵钧驾崩,传位于皇兄雍宣摄政亲王赵崓,新帝召集群臣,为大行皇帝议定谥号为“承天启运睿哲恭俭孝敬诚信中仁彰德定隆文皇帝 ”史称大梁文宗。
翌年元月,新帝为大行皇帝持礼四十九日后,在群臣三请之下正式承继大统,定国号为“延宁”,是为大梁延宁皇帝。
新帝继位,奉大行皇帝生母,先帝皇后为母后皇太后,生母太宗朝宣怀太子妃为圣母皇太后,封长女赵信约为晋国公主,长子赵玄默为秦王,并未直接册立太子,这倒是没什么可奇怪的——毕竟秦王殿下未过舞勺,而皇帝春秋正盛。
但有一宗事就很奇怪了,那便是当初的宣亲王妃,也是当朝右相盛时行并未按惯例被册立为后,如果说皇帝有另立新后的打算,京师里是连鬼都不信的,毕竟这位天子从当侯爵时就是响当当一位宠妻典范,而右相的才学功劳,德行容貌,无一不足为六宫之主……
但京师重臣也都明白,这位陛下虽然爽直宽仁,但其心思深沉比起大行皇帝也不遑多让——毕竟都是从摄政王时期被他管服了的,故而无人敢言,只能猜测或许是新帝尚未从丧弟之痛中恢复过来,盛国相又贤德,不急入主中宫。
但有一个衙门却是坐不住了——礼部。
于是临近上巳节的某个常朝,文德殿内延宁帝与众臣商议完几件军政大事,就看到将及致仕之年的礼部尚书周湍出列,捧着本章一脸肃然,撩袍打算行大礼:
“臣启万岁……”
老尚书抱着破釜沉舟即便被治罪也要劝谏的心思,却不知自己的打算早已经被礼部左侍郎林逸私下透给了皇帝,延宁帝看他那端肃样子就知道大略是何事,决定先礼后兵,当下擡手笑道:
“周卿家年事已高,不必行此大礼,有本奏上便是。”
内侍服侍新帝数月,早已深谙他的脾性,闻言赶快上前搀扶住老尚书,接过了他手上的本章,奉给御座上的皇帝。
延宁帝打开本章匆匆览过,心道“果然,礼部还是太闲了。”面上却未显,便听周尚书开口道:
“陛下圣明,正如臣本章所奏,皇后之尊干系坤德之虚,中宫旷位日久,而御妻位列朝班,老臣以为,此事不可再迁延,当行册立大礼,请御妻罢相位,入主中宫,谨遵后德,方可令乾坤正序,万民信服……”
老尚书这番话,皇帝尚未动声色,下列不少臣子已是心道“不妙”。
如今的御妻盛时行在承平朝时便位列右相之尊,主理门下省多年,身为左相之下第一人臣,早已是众臣魁首,不但皇帝倚重,列位臣工也离不开她,就算是拿手里的笏板想想,也该知道拿立后入主中宫逼右相辞官这事太过荒唐,更是很容易激起圣怒……
首先看不下去的,正是左相——老相国王舜也是年近古稀了,不过数年就该致仕,精力身体都不如当年,全靠右相干练,二人有商有量,统领群相众臣,这些年看下来,盛时行无论身为王妃还是御妻之尊,都是兢兢业业恪尽职守,最难得的还很尊重他,老国相对她可说是一万个满意,作为从刑部开始便相处数十年的上司,更是非常器重欣赏她,本打算自己致仕就推荐她为左相,哪知道礼部尚书这个比自己还老的家伙泥古不化,居然兴起这么一招,老相国憋不住出班上前一步,拱手道:“陛下,无论立后还是罢相,都是事关社稷的大事,老臣有几句话想跟周尚书商榷。”
延宁帝心道“正好”,便颔首应了,左相遂转向礼部尚书道:
“周尚书,老夫以为,你之所奏虽然不错,但难免偏颇。”
周尚书也没打算简简单单就让皇帝纳谏,便恭敬还礼请他直言,左相道:
“之所以这么说,原因有三,一是虽然立后与拜相,均是陛下身边之人,但拜相关乎社稷,立后是陛下的家事,陛下常说,家事大不过国事,岂能因家事而废国事,二来自古人伦纲常,夫妻纲乃在君臣纲之后,盛右相勤勉政务,功绩有目共睹,怎可因为她是陛下的御妻便要罢免她的相国之位?这第三,右相之位,乃是文宗皇帝任命,陛下与文宗皇帝兄弟情深,怎忍心无故无端更改大行皇帝之命?,可见周尚书你所奏并未经过深思熟虑,老夫劝你还是再斟酌。”
皇帝端坐上位,此时都快笑出来了,勉强绷着没有失态,他一向都觉得这位老相国那里都好,就是说话慢条斯理太啰嗦了,可如今方知,果然姜还是老的辣,他这一来二去第三,说得有理有据条条不离社稷大业,看来无须自己开口,此事就能解决了——皇帝也不是不想早立后,只是自家爱妻顾忌着后宫与前朝之间的禁令,多次私下里表示宁可暂缓,也不想放开朝政不管,皇帝自然知道自家爱妻的志向和能力,何况这些都是虚名,俩人也就心照不宣的糊弄着,哪想到今日被个老学究给翻出来……
不过果然,对付老学究,还得是老学究。
然而,就在众人认为周尚书差不多该就坡下收回本章时,却见这位老臣憋得满脸通红,却是再拱手道:“陛下,左相之语虽然有道理,但老臣仍然认为,立后乃是关系国本之事,皇后秉持坤德,深居宫禁执掌后宫,按例便不得干涉前朝政务!此乃大礼!不容模糊行事!还请陛下明鉴!”说完不待皇帝开口,他又转向盛时行:
“右相,你身为相国,又是刑名出身,这些道理自然比老夫更懂,你若放不开相国之位,宫禁之中便该让贤,另更具坤德之人入主中宫!”
盛时行闻言一愣,心说“要坏事”,并非是惧怕自身得失,而是怕这倔老头如此胡搅蛮缠步步紧逼猛捋皇帝的逆鳞,会把自己的老命赔进去,于是也顾不上理她,直接拱手对上位道:“陛下,此事干系重大,牵涉诸事复杂,至今悬而未决,均是臣一人之过,请陛下准许臣于礼部宗正寺等几位同僚商榷,再拟章程呈报御览!”
她本就在文武百官第一列,此事上前奏事,众人便都在她身后,看不到她此时说话虽语气平和,脸上却拼命地在给自家夫君使眼色,希望他能暂息圣怒,先给礼部一个台阶下,可坐上的君王脸上又现出她最担心的那种——观不透喜怒的冷然。
更要命的是,身后忽然“扑通”一声,周尚书跪下了,盛时行被他吓得一激灵,心说本朝各位天子都御下宽和,除却祭祀和请罪,根本不让百官下跪,这老官是要死谏吗?!
她心惊胆战地看了看御座上的自家夫君九五至尊,却见他微微一笑,众臣看到皇帝这样,多少都放下点儿心,但盛时行却觉得——更吓人了。
“些许小事,何必再议,更不必跪。”皇帝开口,语气平和,跟他心中此时腾起的怒火截然相反:“来人,给左相,周尚书看坐。”
这也是惯例了——若要详议朝务,为免辛苦,是要给花甲之上的老臣赐座的,殿上内侍何其聪敏,赶快搬了两把太师椅,请左相坐下,又生生架起周尚书安顿在椅子上。
皇帝看着坐下两位老臣,自己的心腹、“同党”和爱妻盛时行,以及文武重臣们,不着痕迹地吸了口气,环视一圈。
在列位臣工看来,这是帝王心术,也是对众人的威慑,只有赵崓自己和盛时行知道,他是在压抑怒火。
“气死朕了,这个老官居然敢利用我们的感情,居然敢威胁我的嗣音!!”——延宁皇帝陛下此时心声正是这般。
但他没有着急开口,直盯到众臣都胆战心惊,但凡年轻胆小些的,竟然不约而同生出一种想大礼请罪的恐惧感,哪怕此事跟自己八竿子都打不着……
巨大的压力仿佛一个充满气的皮球,越胀越大,被上位一声轻笑戳破时,所有人都起了一身栗:
“些许小事,怎吵得如此不可开交。”这话说的轻巧,甚至皇帝的脸上还挂着一丝令人难以看透的笑意,可不知为何,语声回荡在文德殿中,竟有令人重返寒冬的威力。
众人俱屏息凝气,恭听皇帝训示,包括刚刚还豁出去打算拼了老命的周尚书。
“左相之言,句句珠玑,正是朕想说的……”皇帝言简意赅,不待众人反应,又加了一句:“但周卿此言,也不无道理。”
皇帝一句话,把众人都说懵了,只见他面色一沉:“既然你说中宫之主不宜位列朝堂,更不宜为相,那正如左相刚刚说的,为了国事,朕可以牺牲家事……”
他这句一出,大家更是懵了,就连盛时行也猜不透自家夫君到底是什么心思,皇帝又开口,一字一顿道:
“拟旨,本朝废皇后之位,永不复立……宗谱中加御妻之号,为朕之正妻,不授宝册,不掌后宫,择吉日迎门下省侍中盛时行为御妻,居福宁宫。”
此言一出,众人皆大惊失色。
周尚书起身行礼道:“陛下,万万不可,且不说废止皇后之称亘古未有,便是这福宁宫,自大梁立朝以来便是圣人的寝宫,向来只圣人可居住,哪怕是皇后,平素也只能住在坤宁殿或仁明殿内,哪有皇后端居福宁宫的道理!”
皇帝擡眼看着周尚书,绯红双唇轻挑,笑意却丝毫未染眼底:“按卿家所言的‘规矩’皇后入主中宫掌后宫之事,乃是皇后的职责,朕不立后,御妻只是朕一人的妻子,你家夫人,不是随卿居于一处出入相随,而是别院独居吗?”
周尚书闻言一愣,皇帝似乎也跟他杠上了,转身看向左相:“中书令,拟旨。”
左相尚未开口,周尚书又拱手道:“陛下!身为一国之君,怎可偏私一人,自古后宫不得干政,不是什么名分桎梏,而是为免外戚专权,祸乱国本!”
周尚书这一言出口,皇帝和盛时行还没反应过来,左相先坐不住了:“周尚书!怎可胡言乱语!!”
他一声厉喝,周湍自己也明白当真失言,皇帝的针锋相对让他失了分寸和理智,可话出口已是覆水难收。
此时,殿上那些从武宁侯时期就跟着皇帝的亲信重臣们不约而同浮上一念:皇帝,怕是要杀人了。
偌大宫殿,鸦雀无声,令人胆寒的沉寂过后,是皇帝不怒反笑的声音:“自古国祚兴衰,帝王更叠,甚喜归咎后宫,周卿想说哪段旧史?是飞燕祸汉,还是褒姒误周?卿家是觉得朕像成帝,抑或幽王吗?”
这话就很重了,惊得周湍赶快跪地请罪,口称“不敢”,皇帝却起身下了御座,慢慢走到群臣身边:
“天子行止不端,才德有亏,以至身死国灭,与妇人何干?所谓楚王好细腰,后宫多饿死,难道饿死也是后宫妇人之罪?”他停在周尚书身边,居高临下环视众臣:
“再者说,御妻执掌门下省,品秩尚且不如三公三师,亦居于左相之下,论执掌一司,影响朝局,三卿与六部尚书也未必不如她,周卿的意思是不是,如今立在这朝堂之上大半的臣子,只要得了朕的宠信重用,就能架空朕,祸乱朝局,李代桃僵?”
这话就很重了,不但是周尚书,自左相而下众臣呼啦啦跪了一片,齐呼“不敢”之声震得梁柱嗡嗡作响。
周尚书更是毫无辩驳之语,连连称罪。
延宁帝擡手扶起了老左相,其余人却没管,冷然道:“改皇后为御妻,就是以家事之轻避国事之重,朕的后宫不会再纳妃,自无须中宫约束,而我大梁更需右相佐弼,朕这么说,众卿是不是更清楚明白一些?”
皇帝的话合情合理无可辩驳,众人齐声领命后,延宁帝又对左相道:“中书令,照刚刚朕的口谕拟旨,传令各道州府。”
这一次,再无人敢生疑议。
于是延宁帝宣布退朝,却无一人敢马上起身,一片肃然垂首中,大家听到御阶下似乎有细微动静,像是小声辩驳什么,靠前的重臣们能听出来,那是右相的声音,紧接着,就是皇帝大步往正殿后面走的声音,有胆大地微微擡眼看了看,又赶快低下头,一声不敢吭——陛下将右相打横抱着,或者该说几乎是端着,出殿去了……
从文德殿往福宁宫长长的御道上,盛时行还在试图挣扎,可她眼下被自家陛下凌空抱着根本使不上劲,更何况……他是跟狮虎熊罴都能角力的人,自己这点挣扎怕是貍奴都不如。
于是她放弃了挣扎,轻咳一声:“陛下,将臣放下来吧……”
“退朝了,这儿没陛下和臣。”
“嗐……夫君,你让我自己走,好多人看着呢……”
“爱看看去,登基以来为了国事,咱俩镇日聚少离多,见面都说不上几句话,他们还敢说我是汉成帝,我何妨将此坐实!也算不冤!”
盛时行被他这几句话顶得哭笑不得,也知道他今日是真的气着了,只能轻轻倚在他肩头先安抚:“好了,周尚书今日是说错话了,可他不就是那样老古董嘛,你何必动真怒。”
“好,我听你的,不动怒。”赵崓低头对爱妻笑了笑,转身对一直小跑跟着的内侍总管道:“带人去潜邸,将你家娘娘的东西都送到福宁宫来。”
延宁帝平素御下宽和,内侍总管哪见过自家陛下生这么大的气,赶快一叠声应了,又小心翼翼道:“陛下,但是家什之类……也要搬吗”
皇帝想了想:“能擡动的,都运来!”
内侍总管赶快仔细应了,顾不得右相还在拦阻,跑到内侍省叫上一干工匠呼啦啦出动,将皇帝潜邸那小院子里能搬动的一股脑搬了来。
晚间,被自家夫君拘在福宁宫内一整日的右相兼御妻盛时行,看到被布置一新,或者该说布新如旧的福宁宫寝殿暖阁时,三分无奈中又颇带了七分甜蜜。
“我本就觉得前面太大,睡起来空旷难受,往后咱俩就住这儿。”一旁的皇帝却很欣喜,或许是内侍众人用心,事无巨细地恢复了潜邸卧室的格局,令他十分满意,皇帝居然擡手拍了拍内侍总管言忠的肩膀:“干得好,你们有心了,都去内侍省领五两赏银。”
一干内侍工匠千恩万谢地下去,盛时行无奈对上自家夫君“总算解气了”那样的笑颜,突然笑了。
“你笑什么?”赵崓疑惑地看着她。
“人家帝王一怒最起码有人要挨板子,咱们圣上生气了搬家。”
赵崓慢慢走进,低头看着盛时行:“我知道你这叫‘讽谏’……我今天是生气了,但此事非干国政,而且满朝文武都知道,是朕更有理,我还不至于对着一个糊涂的老顽固动了打打杀杀之心,就算他拿我来比汉成帝……但你到底不是赵飞燕。”
盛时行的确有提醒他之心,却没想到他比自己想得更深,一时感叹,上前轻轻搂住他:“我明白你是为我着想,但也别把他们的怨气都揽到自己身上……虽说自古明君难免受委屈,可我总怕你的委屈日后会更多。”
赵崓明白自家爱妻是听懂了自己的心思,轻叹一声将她搂紧:“自古贤后受的委屈更多,但我不要你当贤后,你就稳稳当当做我大梁的贤相,做我的爱妻,皇后二字太重了,没必要再扛起来,再说……”他低头对着她笑,便如定情那时,抑或第一次动心时一样,十数年未改的温暖:
“皇后是大梁的皇后,御妻却是我一人的,谁都不能跟我抢你,哪怕是江山社稷也不行。”
盛时行无话可说,只能再将他搂紧,皇帝眼看天色将暗,琢磨着这段日子因文宗皇帝宾天,朝务芜杂,似乎自己已经好久没有站在“夫君”这个身份上对着眼前的爱妻了,一时心念动,擡手就将盛时行抱了起来,刚安顿在榻上,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
皇帝咬了咬牙,床窗幔拉下来,转身坐到床边:“何事?”
外面的人显然很谨慎,小心翼翼开口:“回禀陛下,是礼部尚书周湍求见,欲向陛下请罪。”说话的,正是皇帝贴身内侍总管言忠,他历经两朝,虽然年岁尚未及不惑,人却很是沉稳,但此时听到皇帝低沉的问话声,语气里也带了几分畏惧。
盛时行从床幔后面伸出手,捋捋自家陛下的龙脊,意思是让他息怒。
赵崓回手将她柔荑拉住,轻抚着:“你告诉他,礼不辩不清,这也是他职责所在,没什么罪可请,朕也没有怪他,春日里要去拜祭泰山,着礼部拟章程出来,下次朝会呈给朕。”
言忠赶快一一记下,出去仔细告诉了老尚书,周尚书立在殿外想了想,紧绷的面色一松,朝着大殿方向规规矩矩拜下,便与言内侍道别走了。
寝殿内,皇帝气哼哼插上了门,惹得床上的盛时行“噗嗤”一笑,招来人家一个无奈目光:“你夫君受了委屈,你还笑。”
盛时行可不怕什么“龙颜不悦”,蹭到床边帮他脱掉了繁复的朝服:“咱家陛下辛苦了,委屈了,臣给你顺顺?”她这么说着,擡手轻抚他胸口,赵崓感觉很好,仿佛一直堵在胸臆的怒气真的立时就消散了。
“说着生气,周尚书的事还不是轻轻放过了,你把这么大一个事情交给礼部,既是微惩,也是重用,周尚书这次大概也踏实了,祭祀泰山的事一定可以做得很好。”
延宁帝被她猜中了心思,绷紧的唇角总算是挑起一丝笑意,却还在嘴硬:
“我没你想的那么复杂,我就是感觉这老官太闲了,得给他找点事做。”
盛时行窝在他怀里“嗤嗤”地笑,冷不防被自家夫君按在床上:
“你还笑,刚刚朝堂上那老官欺负我,你也不帮我训他,你这个右相可真的是……”
盛时行笑着来回躲:“臣错了,臣错了,陛下饶……”
“饶是饶不得了!”皇帝这一句声音挺大,似乎也是“气哼哼”的,吓得门外守着的小内侍一激灵,以目相询言总管,却见他老神在在地一笑,摇摇头将小徒弟拽到远处:
“莫慌,到外面告诉他们,若无军政大事陛下今晚谁也不见,晚膳过了酉时再传,不叫就放炉子上热着,让她们多烧点热水,或许晚间御妻娘娘要沐浴。”
小内侍不知道自家师父这诸多吩咐是因为什么,但自然明白师父比自己懂的多多了,赶快下去传话,言忠则一甩拂尘远远守定了门口,笑着放下心:
果然御妻娘娘才能消却陛下的怒火,有娘娘在,福宁宫就能太平祥和了。
这么想着,大内总管决定,往后除了忠心侍奉陛下,也得倚定了御妻娘娘这棵“大树”。
因新帝诸事从简的习惯而“闲太久了”的礼部,终是为祭祀泰山之事迅速忙碌了起来,几日后皇帝改皇后为御妻的圣旨也传遍了大梁,对于普通臣子来说,右相的相位稳固自然是好事,而对于一些有疑议的人来说,皇帝接下来的一些做法,也在堵住了他们嘴的同时,小小地加以威慑。
比方说,关于御妻的一概银钱用度不另增,只从皇帝私库里出,但饮食却被皇帝亲自精细到连“隔三日供二两栗蓉酥”这种小事都要放进去……
也有人会担心,这样大改皇家章程的事情,会不会引得两宫皇太后不悦,特别是文宗的生母,母后皇太后,未料数月之后依然是风平浪静,而且传出两宫皇太后都与御妻相处甚欢的消息,据说这与两位小殿下志学之余便去承欢祖母膝下大有关系,大梁立朝以来这个最简单的帝王之家,反倒春晖慈爱,稳固无比。
皇帝祭拜泰山后,一切朝务也都步入正轨,许多心怀善意或不那么善意的心思还在观望的朝臣,以及边境虎视眈眈的邻国,也都踏实了下来——他们渐渐意识到,这位大梁延宁皇帝,其治国理政的手腕是十年重臣五年摄政练出来的,九边将领不是他的亲信就是曾受他恩惠之人,更可怕的是,这位皇帝正当盛年,手腕果决,武功高强,谁不老实,他真的会御驾亲征。
这是数年后的后话了,但于玄微之处的开端,却恰发生于延宁元年冬的一件小事——御妻反常地开了内库。
延宁帝接到内侍省的汇报时,并不觉得自家爱妻一下就拿走了自己两个月银子有什么不对——反正从还是朝臣的时候,他赚钱就恨不得求着她花点儿,但问题是……
她买了啥?
内侍总管言忠看着陛下蹙眉凝思,小心翼翼道:“陛下,不然小人私下找娘娘贴身宫娥先问问?”
“无须。”皇帝回过神:“等你家娘娘从衙门回来,传完膳你们都下去候着,别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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