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外篇·贰(2/2)
“是,小人这就去让他们安排。”
“安排点羊羔酒。”
“是。”
于是当晚,御妻娘娘便与陛下把酒言欢直快到初更时分……
“你耍赖……”虽然皇帝的酒量算不上优秀,但比起御妻来说还是好多了,何况他还用了点小手段,而当对方发现时,似乎为时已晚。
照顾看着对面喝到粉腮如桃的自家爱妻,觉得这小二十年时光似乎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什么痕迹,凝眸恍然间,仿佛还是当年蔚县市集上智斗恶徒的那位少女。
转念才想到,今日摆酒似乎是想套她的话……的吧。
算了,横竖赚了个开心。
区区数千两,他还是问不出口,虽然并不是为了钱。
思索间,对面的心上人忽然凑过来,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聿卿,你在想什么……”
久违的娇柔嗓音唤出亲昵称呼,也仿佛回到当初情窦初开时……
“没想什么,在想,咱们该睡了。”
“不对。”盛时行笑:“你这一晚上都若有所思的。”
“……我哪有。”他看着她,总觉得她口中那“你不擅长撒谎”,到了千帆历尽的今日,仿佛已是二人之间的专属,他可以骗过天下人,却永远骗不过枕边人。
“算了,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她嘿然,拍拍他的手,顺势拉住起身。
赵崓无奈被她拉着走到一旁书房,看自家爱妻从书橱暗阁里抱出一个挺长的匣子打开:“我拿了内库的银子,是去买这些了。”
赵崓看着里面一摞纸张,并未什么特别之处:“几千两,买了一些纸?这里面有什么玄机?”
盛时行笑着拿出一张展开,却是很大一张图纸,可赵崓似乎从没看到过那图上画的东西——既不是屋舍,也不是车驾,似乎也不像兵器……
“这个……是什么乐器吗?”那细长的筒子,只能让他联想到笛,萧之类。
盛时行却摇摇头:“这是个铁家伙。”她这么说着,伸手在匣子底下翻动着,不多时就拽上来一个黑铁铸成,沉甸甸的东西,交到自家夫君手里。
赵崓接过那东西,马上发现这就是图纸上所画之物,盛时行又将其它的图纸展开,笑道:
“之前推行新政,你不是让我负责东南一代开商埠之事吗,这是福建和广东两省市舶司送来的,说是外藩商人为获得茶叶的采办权奉上的宝物,市舶司的人没见过也不懂,想起我叮嘱过他们与外藩贸易中,遇到看不透的东西不准自专,便送到了京师来。”
赵崓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可这东西,看着也不能储物……当兵器也不趁手啊。”赵崓拿着那物翻来覆去的看,盛时行将那筒子开口的地方凑到他鼻端:“你闻闻。”
赵崓轻轻一嗅,顿时容色一动:“火药?”
“是啊。”盛时行又从那些图纸中挑出几张:“这些日子我在门下省仔细看了看这一套图纸,又叫了非真过来一起参详,我们都感觉这应该是个威力很大的兵器,和穿云箭甩□□不一样,是能用于战场作战的,我觉得外藩以此当做珍宝进贡,说明还很稀少,但制成这东西所用不过黑铁、铁砂、弹丸火药之类,若熟练掌握了铸造技术,便可十分廉价,到那时,更靠海的那些国家都有了此物……”
赵崓马上就明白了她口中所说的那种情形有多可怕,当下一锤掌心:“我想起来了,当初我们与远国交战时,就曾经缴获过一种叫‘火筒’的兵器,乃是一根直筒,用时将火药和石弹铁弹放入其中,再点火,但因为过于繁琐且容易炸膛和烫伤自己,当时已经没人能熟练使用,实战用处也不大,不过倒是因为看到那个,才在云台山庄的山洞里弄了那些火绳,你说这东西会不会也是外藩之人得了远国的火筒,所研究出的兵器?”
“很有可能。”盛时行点点头:“但外藩传入的此物却更为机巧,以一条火绳便可点燃火筒……市舶司的人书信中说,此物最早是佛郎机国商人带来的,外藩之人都称之为‘佛郎机’。”她铺展开那些图纸给自家夫君看:
“这些日子我仔细看了看,有了这些图纸便不难仿制此物,我都能看懂,工部那些能工巧匠就更不在话下……”
赵崓一下就听懂了:“你做的很对,不但要让工部仿制,更要尽快大量制造出来。”他擡手接过那些图纸:“我大梁骑兵手中的弓箭若是换成这个……最好步兵也配。”
盛时行见自家陛下完全明白了自己的心思,还想到了配备的方向,一时欣喜,赵崓擡手将她搂在怀里:“我就知道,贤妻你是我大梁的福星,不过你要试制此物,告诉我叫工部来商量就是,何必自己拿钱去办?”
盛时行轻轻依偎在他怀中,感觉酒劲有点上涌,一时迷迷糊糊闭上眼笑道:“要试制我怎会不先跟你商量,那钱是我用来去收更多图纸和实物的,就是不知道够不够,听说还有数千斤,能守城和水战的佛郎机炮……我觉得那个更危险。”
延宁帝听到她的话心中一凛,暗道一声侥幸,低头却见自家爱妻一如年轻时那样倚在自己怀里蹭来蹭去,仿佛一只偷了酒喝的小貍奴,当下轻笑一声将她抱起,安顿在床上,低头亲亲她额头:“为了社稷跟我,你着实辛苦了,此事先交给我,有什么进展我会找你商榷的。”
盛时行眼皮愈发沉重,将外袍脱了点点头,又擡手揽住他脖颈:“你也睡吧……”说着便来解他带钩,却被自家夫君搂紧躺倒,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
皇帝轻抚着自家爱妻的秀发,待他睡实了便小心翼翼地起身,走出寝殿。
言忠赶快迎上来,却被皇帝一个“噤声”的手势止住,赶快点点头,耳边是自家陛下压低了的声音:
“明日替朕想着,常朝之前留半个时辰,叫工部尚书和刘冲萧鸣提前来议事,你现在去找孟鹳来御书房见我。”
言忠领命心中一凛,赶快下去办了。
影卫,大梁京师三卫之外的一支特殊人马,几乎不为京师官场所知,年前文宗皇帝驾崩,即使强悍如统领的孟鹳也对自己等人的结局毫无把握,毕竟文宗在刑部堂官面前留下那道口谕,就是将自己等人的祸福生死悉数交到了摄政王手里……
或者该说,是今上。
自去岁皇帝就一直没有召见自己,此时走在通往皇帝御书房的密道内,孟鹳难免思绪翻涌,心中忐忑——毕竟他们这帮人,其实早已不算是活着的人,就拿他自己来说,彼时只有十二岁的他,是因父兄的罪过牵连被判了斩刑,却不想行刑那日自己被刽子手在刑台上一刀背敲晕,后来才知道,是兄长用战功向太子求情,将他保下,从那时候起,他就跟随着储君,成为影卫,又在残酷的训练中脱颖而出,做了影卫头目。
而他手下那帮人,都是差不多的情形,在他们心中,多活一日都是东宫的恩赐,生死荣辱也都系在他身上……
所以当文宗皇帝病重说出那番叮嘱的时候,已历经无数次生死,也见惯了生死的他,对未知的命运并无太多恐惧,但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依然还是会对将来的日子生出几分期冀——毕竟他曾经无数次潜伏在文宗皇帝身边,见识过这位长宁侯、武宁侯、摄政王的言辞风采,笃信他可以带领大梁,再上层楼。
如果不能亲眼见到,多少是有些遗憾的……
敲响那道熟悉又带着新含义的暗门,孟鹳依令进入御书房,擡头却见皇帝并未端坐于主位,而是坐在两侧给重臣准备的太师椅最前面那一把上——他作为摄政王时,常坐的那处。
皇帝敲了敲旁边的高几,上面是几道精致的御膳点心,还有——一壶酒。
孟鹳震惊,心中暗忖难道真如大行皇帝所言,一朝天子一朝臣,今上留自己不得了?
但马上他又明白不对,因为皇帝提起酒壶,给自己先倒了一杯,他才明白,皇帝敲桌子不是告诉自己要赐毒酒,是让自己坐下……也对,哪有皇帝赐毒酒还搭配菜肴的。
但孟鹳也不敢奢望皇帝是要与自己把盏聊天,更不敢坐,趋步上前跪倒:“小人见过陛下。”
延宁帝看他这样子开始有些奇怪,但想到路景行给自己看过的那些身世,也就明白了:
“起来说话吧。”
孟鹳起身恭敬肃立,便听皇帝开口,声音似带了几分笑意:“不必如此拘谨,你也不是第一次见朕了。”
孟鹳刚要随声应承,又忽然觉得不对,一时心慌擡眼看了皇帝一眼,却见他撂下酒杯笑着:“之前朕与大行皇帝议事,十次里有八次你都在场,就在那里,对吧?”他指了指书房正梁,孟鹳只觉得颈后寒毛都树立起来了:“陛下英明……”
延宁帝笑着又点点桌子:“坐下用一点,这是刚刚朕与御妻的晚膳,不过都还没动过。”
孟鹳还是僵立着,甚至有些局促,把皇帝逗笑了:“看来没有功名品秩,你就没法跟朕好好说话,这几日没叫你来,一是没什么大事需要你去办,二就是着兵部去办此事了。”这么说着,他掏出一物递给孟鹳,孟鹳赶快双手恭恭敬敬地接了,却见是一块京师内各卫所用的腰牌,上面写着他自己的名字和一些佐证身份的字,反面的官职则是“正五品鹰扬卫内卫司郎将”。
孟鹳知道鹰扬卫从当今进京开始,就一直都是他的亲信,更是他带来的传奇铁军“玄鹰骑”转隶之所,如今看到自己的名字后面跟了这个身份,顿时大惊,刚想跪地请罪,却被皇帝擡脚抵在膝盖上,顿时动都动不了。
“给你这个就是让你别没事就跪。”皇帝无奈:“不想坐下就站着吧。”
“你和你手下三十六人,朕已着户部吏部兵部一起办理,往后就都转隶鹰扬卫,在萧鸣手下做事。”
孟鹳听到皇帝说“吏部户部兵部”就知道他不但给自己众人换了差事,还给了他们身份和官职,这就意味着,他们从此不再是这煌煌帝都中的游魂,喘气的活死人了……顿时巨大的惊喜涌上心头,面皮抽了抽,却是泪盈于睫。
皇帝笑看着他:“这样安排,并非违背大行皇帝的旨意,本也是他临终时让我善待你们,而且朕觉得,你们在承平朝出生入死,隐姓埋名十数年,家族有再大的罪愆也赎干净了,朕怎么说也算是有些自保之力,往后避于暗处的‘影卫’不再需要,你们就改为鹰扬卫内卫司,人还是你们这些人,活计也别想免了,往后随朕出入警跸,密查要务,还是你们来做,除此之外与便与寻常鹰扬卫将士一般,随军演训,论功循资,自然也可以领俸禄,安家置业,娶妻生子。”说到这里,皇帝上下打量了一下孟鹳,忽然笑了:
“旁人不着急,你得抓紧了。”
他这一句说笑,教孟鹳刚忍回去的泪绷不住滑落下来,皇帝也能体会他此时心中波澜,装作没看到:
“眼下就有个差事要交给你们,需要出京,所以你明日就带他们去找萧鸣报道,正式入列,也算见过你的统领,然后让他为你们周全一应文书。”
孟鹳肃容领命后,皇帝起身点了点头:“好,明日办完这事就回来,与户部兵部会商朕要交办的事情。”说完这句,皇帝轻轻拍拍他肩膀:“朕知道你每日都要熬到朕就寝才能去睡,朕自幼精力异于常人,以后你还有得熬。”
孟鹳强压哽咽:“小人……”
皇帝咳嗽一声,他愣了愣才明白,含泪笑了:“臣,多谢圣上体恤,臣不怕熬,臣定当肝脑涂地以报陛下!”
延宁帝笑叹一声,指指桌上:“拿回去垫垫肚子再睡。”说完便一笑离开了御书房。
孟鹳愣在御书房内,许久才勉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回过神却见言忠笑眯眯地提着个食盒站在自己面前:“恭喜孟统领,放心吧,咱们这位陛下说一不二,但也是实话实说赐宴给你你就实受吧。”他这么说着,手脚麻利地将酒菜收在食盒里,交到他手上:“陛下说要给你用,还专门让热了才端来……”
空旷的御书房内,暗门无声地打开,很久很久以后,孟鹳都还清晰记得这一日,从这一日开始,他就很少需要再走这道门了,而是与当初躲在房梁上看到的那些衣冠楚楚的文武官员一样,堂堂正正的走殿门进入福宁宫,也是从这一日开始,他开始与那些京师三卫的将领一起陪在延宁帝身边,亲眼看到了他的金戈铁马,他的运筹帷幄,他的……
盛世江山。
逝者如斯,万物更始。
大梁延宁五年深秋,海上强国佛郎机在征服了中陆数国后,联合曾溃败于大梁的倭国,及与营州接壤的罗曼国,自北陆上、东海、南海三个方向进攻大梁,大梁延宁帝调动交州都督府四十五万、扬州都督府四十万,营州节度使及京师十六卫水陆精兵五十余万,兵分三路自营州、乐浪、扬州出击,百三十万余大军,对外称一百五十万,凡工事、辎重、粮草之人力倍之。
此役以扬州都督凌想为南路军元帅,鹰扬卫左大将军萧鸣为中路军元帅,分别迎击佛郎机国水军及倭国水陆联军,而北路,也是山高路险,风雪凛冽,强敌环伺最难的一路,则由皇帝挂帅,御驾亲征迎击罗曼与倭国联军。
北路乃是决战,亦是最晚出征的一路,在战况胶着,皇帝做了御驾亲征的决定之后,朝野上下便就谁来监国一事猜测不断。
但延宁帝根本就没考虑过其他的可能性,出征前一日大朝才颁下圣旨,定下御驾亲征期间的诸多事宜,关于监国只有一句话“左相抱病,晋国公主、秦王年幼,着右相御妻盛时行监国,晋国公主佐领户部,秦王佐领兵部事宜。”
比起当初的立后风波,如今的大梁朝廷已经没人会为“御妻监国”这种事情大惊小怪了。
于是这场旷古未有之兵力众多,谋局复杂的大战,就按皇帝的意思,顺利排布开来,朝中上下都明白,这一战绝不会容易,但大家也都知道,虽然这三个敌人一个号称当今陆上最强,一个号称海上最强,剩下一个又与大梁作战二十余年,但以大梁现在的国力和今上的善战果决,大梁绝不会输!但众臣无法预料到的是,这一战不但决定了大梁之后数百年的国运,更奠定了整个中华在风起云涌的四海宇内各国之间的地位。
初冬,北路大军抵达战场,几乎同时,南路军元帅凌想率先报捷,击杀佛郎机国敌兵五千,战船十二艘,其余尽数驱逐至茫茫汪洋之上,而此时的东路军却陷入了苦战。
兵部的折子连夜递入福宁宫——为方便军情传递,主理户部的晋国公主早就住到了自家爹娘的寝殿里,母女俩起身看着军报,盛时行转头对内侍道:“去侧殿把你家殿下叫来。”
不多时,秦王也匆匆赶来,晋国公主瞥了自家弟弟一眼,无奈上前擡手帮他理好系错的冠缨:“还记得着冠,也算不错。”
“我就没摘。”年方十七岁的小殿下身材颀长壮健已经不输其父,眉目间丰神依稀,性情却不甚相同——爽朗得很,用其姐的话来说就是“办正事精明得很,闲下来就傻乎乎的。”
“娘亲,我听说了,调南边的大军北上吧,我带兵去营州支援爹爹!”
盛时行看着自家儿子叹了口气:“叫你来是参详的,不是添乱的。”
小殿下被娘亲说得一缩头:“儿子只是想去帮爹爹……”
一旁的公主笑着拍拍自家弟弟肩膀:“帮爹爹也不是这么帮的,你要知道怎么排布才能真正帮到爹爹,而不是只懂带兵增援,那跟你小时候练会了一招剑法就跑到爹面前去献宝有什么区别。”
小殿下被自家姐姐说服了,但也有些赌气:“那依姐你看,怎么才能真正帮到爹爹?”
晋国公主一笑刚要开口,忽然转头看了看自家娘亲,得了她一个鼓励的眼神,才拿起舆图上代表佛郎机国的棋子,轻轻捏着:
“北路大军出征前已经谋布了万全,爹爹怎么可能需要你增援,然而战场之上瞬息万变,南路的佛郎机人只是被击退了,并不是被全歼了,他们兵强船利,或许只是寻找战机……”她这么说着,将那枚棋子向东移了几寸:“他们在东南一带吃了瘪,大略不敢卷土重来了,但从外海,可以北上……”
盛时行眉稍一动:“信儿,你这么说,不是和默儿一样,担心南路之敌会北上吗,为何不教默儿带兵去支援你爹爹?”
赵信约想了想,擡眸看着自家娘亲:“女儿有个不确定的想法……”她慢慢将写着“佛郎机”的棋子沿着海岸线往北推,直推到了乐浪:
“敌兵也不傻,绕过乐浪与罗曼国汇师舍近求远,而且大军奔袭,又是在海上,通讯不便,若是他们到了,爹爹已经灭了罗曼,岂不是被咱们围点打援,各个击破?”她思忖着,将那棋子慢慢摆到了写着“倭”字的棋子旁边:
“而乐浪战场,战可攻,退可守,最乐观的是突破了萧叔叔的防线,双寇会师支援罗曼国,取中可以与倭兵一起缠住我大梁东路军,让东路军与北路军不可互相援护,最次还可以逃往海上,或者倭国,我若是敌兵,一定会去助乐浪,而不是营州。”
她刚开始说的时候还有些犹豫,却是越说越自信,最后眉毛一扬的样子,让盛时行恍若看到了自家夫君,欣慰地点了点头:“信儿说的很对。”
说完,又转向赵玄默:“默儿,你要学会你姐姐这样,通观全局,以敌之思,谋我之策。”
赵玄默这回也服了,目光灼然看着自家娘亲和姐姐,盛时行微微一笑:“南边大军还需防备佛郎机国是诈降,且调度不易,你爹爹出征前早就令你刘冲叔叔调了雍州军精锐入京,娘认为我默儿的勇猛谋略足以挂帅,但你须懂的,初阵最忌大意失荆州,你带兵驰援乐浪,要听你两位叔父的话,不可以冒进,到了战场,要记住你只是二路元帅,不准喧宾夺主,更不许用亲王身份压人。”
赵玄默听自家娘亲此言,喜出望外:“娘亲放心,儿子一定听两位叔父的!”
盛时行笑着点了点头:“还有,你不要奔辽东往乐浪,从京师直接入冀州往大沽口,我让兵部在那里留了十几条战船和五万水军,够你用了。”
她一言出口,一双儿女都愣了,不多时赵信约先回过神:“娘亲是让默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围魏救赵?也太妙了吧……”她笑眯眯地看向赵玄默:“立威之战的机会来了。”
此时,盛时行又看向赵玄默:“默儿,你打算怎么打?”
此时的赵玄默只觉得自己脑子都不够用了,但心却是静了下来,默然良久后,才慢慢开口:“儿子觉得,敌国多为海寇,水上是他们占优势,而且敌兵甚为狡猾,若在大沽口被我击败,极可能重复在东南的策略,逃往海上或倭国,最好是将他们的主力引到岸上来打,方可全歼,虽然敌兵的目标是乐浪,但大沽口是一个非常好的港口,而且可以长驱直入攻击我重镇冀州,甚至连长城都能绕开……敌兵如果看到甜头,一定舍不得放下,只要戏演的像,大军潜伏,令大沽口水军用小船且打且退,慢慢诱敌……”
他说到这里,有些不确定地擡头,只见对面二人相视一笑,自家娘亲欣慰道:“不错,没有辜负你父皇这些年的教导。”
赵玄默还懵着,赵信约上前擡手按住弟弟肩膀:“既然笃定了就去做,你是我大梁的皇子,夙承父皇教诲的秦王,怎么可能不如那些外藩蛮夷。”
赵玄默挑起一个笑意点了点头,又被自家姐姐拉住手臂:“走吧,左右也睡不着了,去我殿里,我给你备下了一份出征大礼。”
看着一双儿女相携说笑着走出殿门,盛时行却慢慢敛去了笑意,她擡首看着福宁宫外初现的曙光,心中忽然升起一丝恍然:
“人生数十载,就这么飘飘悠悠地滑过了,如今一双儿女都到了自己当初意气风发,高中进士的年纪,可彼时的自己却未曾敢想,这半生拼搏,居然会遇到这么多波诡云谲和风起云涌,更不敢想,有朝一日自己会位极人臣,更嫁给了这天下第一人……”
但唯一不变的大概是,无论历经多少板荡,她心中一直都有一颗北极星,只要看着他,就知道前进的方向……
她披上凤氅走出殿门,举目在玄色天空中找到了北极星的方向,倚在冰冷的门柱上,轻念心中的那个名字:“聿卿……你要平平安安的。”
而盛时行不知道的是,此时在同一片星空下,也有人恰好举目望向了天空。
“也不知道嗣音和孩子们好不好,是不是又瞎操心了。”延宁帝赵崓带着自家国师从瞭望台上慢慢走下来,这样顺嘴就念叨了一句,逗得道简一笑开口:“堂堂国之右相,自然是忧心国事多些,你这个前方兵马元帅可要快点得胜还朝,省的她挂念。”
或许是回到了二人熟悉的战场,道简难得用上了当初的口吻,这让赵崓很是惊喜:“自是要尽速,明天先杀他们一波立威。”
道简笑着点点头:“诶你说这帮红毛贼怎么想的,这营州以北更是茫茫冰原,到现在也打不赢,又不撤军,就不怕冻在回城的路上?”
赵崓看着对面联营的星点篝火,微微一笑:“他们是想学楚霸王背水一战,夺下柳城过冬。”他指着远方敌中军营那一片一片隆起的辎重:“而他们的倚仗,就在那些雪布个下场,被我剿杀,或者冻死。”
道简笑了笑:“二十年了,可你是一点都没变,看来贫道又要拾起老本行喽……”他一甩拂尘,与赵崓相视而笑:
“提前给敌军念往生经。”
“红毛贼不信道祖。”
“没事,道祖也渡有缘人。”
翌日清晨,对面的罗曼国兵马慢慢靠近了驻扎在营州重镇柳城之下的大梁军队。
敌兵多为步军,排列着大梁兵士们不常见的一字长蛇阵,横向呈包围之势而来,纵向却只有疏疏落落十来行人。
他们每个人都背着一条用粗布裹起的长条兵器,那是他们笃定此战必胜的法宝——虽然面对的是煌煌大国传说中最精锐的骑兵,但在他们看来,这些血肉之躯对上掌握了更高一级战争手段的己方,一定会像这片大陆上那些已经被他们征服的国家一样,数十万大军灰飞烟灭,束手就擒。
只要打下大梁……
敌兵奏着奇怪的军乐排着奇怪的队列不断推进,这些在手持令旗居于中军的大梁皇帝看来,与其说是诡异,不如说是可笑。
见敌兵已经进入己方突击范围,大梁延宁皇帝赵崓挥下了令旗,顿时金鼓响彻,杀声震天。
大梁最为精锐的骑兵排着整齐的战列,分左中右军,以楔形向前突击——如果对面的罗曼国指挥官曾经研究过大梁的战术,他也该后知后觉发现,此番敌兵对上自己,似乎也有了些变化。
但无论他是不是察觉到了,也已经来不及了。
数万铁骑碾压而来,在罗曼国指挥官眼里,正是最好的战机,他发下号令,第一排的兵士马上跪倒,掏出身后早已上满火药的□□——这一发过去,敌兵的先锋便会尽数被击倒,然后第二排再上前,第三排,第四排,缓慢推进中不断装填,击发,无论敌兵多么强悍,血肉之躯也敌不过火药钢弹——本该如此,可他们却赫然发现,敌兵那些仿佛还停留在古代的战甲快马骑士们,从背后马鞍上拿起的并不是长矛利剑,而是……
轰然中,罗曼国的第一队兵士几乎没有来得及放出□□,便被对面更迅捷小巧,却威力更大的□□击倒,一样的血肉之躯不敌火药钢弹,可敌我优劣之势却立换!
“不可能……”罗曼国指挥官眼看着自己的士兵被击倒,而地方的具装战骑几乎没有损失,还在疾速推进,恐慌中他只能挥下令旗,让第二排兵士上前——他们已经放了一发,即使装填火药,也来不及!
他抱着这一线希望,祈祷上天不要让这样魔幻的情景再出现一遍,但老天似乎也要向他开玩笑,他清楚的看到,还冒着硝烟的敌兵□□,又喷吐出火舌,接下来,又是第三发——而这还只是敌军的先锋营。
大梁精骑已经近在眼前,罗曼国的将领终于看清了他们手中的兵刃——镔铁制成,漆黑,三个紧紧挨着的枪口……
大梁不但有火器,居然还能三连发!
罗曼国将领明白,这一次自己最为骄傲的部队已经不可能获胜了,向后逃,现在还有机会……后面不到二百步就是密林,他们的骑兵不可能纵马而入!这或许是大梁皇帝唯一的疏漏——没有坚壁清野。
而这是他们的一线生机!罗曼国统帅下令全军放弃阵地,全速后退。
拜前几日的初雪所致,大梁的重装骑兵纵马也跑不了太快,罗曼国大军奔出去五十米,就拉开了与敌兵的距离,不过他们无暇去想——这样的骑兵速度,也着实太慢了点,直到……
眼前腾起火光,熟悉又更加恐怖的景象出现在自己面前。
一时间,罗曼国将领甚至以为,是敌军夺取了自己后排那些用来攻城的火炮,但惊诧中,他还是回头看了看一眼:
大梁骑兵战阵拒马而立,那些陌生的东方面孔上,挂着令人胆寒的轻蔑笑意。
而阻挡了他们去路,从天而降的炮火,竟然是……
不远处的柳城,那些本该林立着弓箭手的瞭望口,黑漆漆探出十余门不亚于己方攻城炮的巨大火炮,正在居高临下突出硝烟火光,越过他们自己的骑兵,全数倾泻到树林之前,自己国家的军阵上……直到此时罗曼国统帅才明白,他以为的一线生机,敌方疏漏,恰恰也是大梁皇帝提前布下的棋子——他们就像四散奔逃而无法脱出落网的猎物,在密林和炮火之间徒劳挣扎求生……
“怎么可能……”四散奔逃惨叫的士兵,不断炸响在耳边的炮火,彻底摧毁了罗曼国统帅的理智和信念,他滚下战马跪在雪地里,掏出衣服中的信符开始喃喃祈祷。
而远在城下中军营的大梁皇帝,以其如鹰隼般敏锐的目光看到了这一幕,露出一个玩味笑意:“尽人事,听天命,怎么光剩听天命了?”
没过多久就有斥候回报:“启禀陛下,对面敌兵扬起许多白色旗帜!”
大梁皇帝略一思忖:“他国的规矩好生奇怪,但大略是要降了。”转头与国师相视一笑后,他对一直随侍的孟鹳道:“去城里把赫卿叫来,让他去谈。”
孟鹳赶快领命下去——他自然知道这位“赫卿”是何人——与敌方有着相似的铁灰色眸子,黄棕色卷发,本名七八个字都写不完,只能简称为“赫拉万”的礼部外官司长,同时也是礼部最特别的一位侍郎,他本是在大梁游历多年的一位博学之士,精通佛郎机语,罗曼语等五六门语言,要受降,自然少不了这位赫侍郎了。
实际上,如今大梁六部在右相的主持下,已经有礼部、工部、兵部三个外官司,专门负责收集周边各国和寰宇之内各大强国各类讯息、最新的兵器战船,以及天文术数等学问典籍讯息,翰林院也有外学博士,开设罗曼语、佛郎机语等课业。
不过聪慧的大梁人,“偶尔”也能超越自己所学,比方说让罗曼人心胆俱碎的三眼火铳,就是出自土生土长的大梁工部尚书颜幻手笔。
时值深冬,前方捷报雪片般飞回了京师——营州大捷,罗曼国投降,缔约永不犯境。秦王与雍州精骑通力合作,诱敌深入全歼海上来犯之佛郎机,大沽口大捷后,又疾驰数百里星火回援乐浪,两面夹击下,倭酋授首,时将冬至,两路大军先后班师合兵,向着京师而来。
前方发来皇帝的圣旨,着右相总领礼部、兵部、鸿胪寺、四方馆共同准备受降祝捷事宜。
“要忙起来了……”右相盛时行负手轻叹,唇边却带着欣然笑意。
冬至日,汴京城内滴水成冰,却是难得响晴的日头,凯旋的大军将领们在皇帝和秦王率领下,自南薰门入城,御街走马,风光无限地进入了内城。
文武百官在左相和右相带领下,着朝服恭迎于朱雀门外,皇帝一路进入皇城,先往侧殿换下戎装,改着朝服,方进入紫宸殿内接受文武百官朝贺,三国败军之将按规矩奉上详表,接受赦免,再按功劳宣大梁众将诸臣受赏听封。
首开胜局的扬州都督凌想被封为靖海侯,其余将领也各有封赐,最让众臣在意的是,皇帝对同样立下大功的秦王并无过多封赏,只是将自己的佩剑赐给了他,此举与其说是帝王赏赐臣子,还不如说是父亲勉励儿子,而秦王脸上恭谨喜悦,并无半点异色,更是令文武两班无不赞他端谨挚诚。
而出乎众人意料的是,工部尚书颜幻因这五年间试制成三眼火铳,神机舰炮等物,被皇帝大加赞赏,获封神机侯,这也是大梁自立国以来,第一位因战功封侯的文官,皇帝还当场准许了她在工部之下设立百工院的奏章,着吏部户部配合工部,马上着手办理。
这道本章提出已有半年,起初可谓惊世骇俗,大家私下常常议论,大概是颜尚书自己出身吏员,却机缘巧合立下功劳,一路升任工部尚书,还嫁给了国舅,就开始对考不中科举的百工之人生出惜才之情,可纵观古今,百工都是位于士农之下的末流,这样不着边际的奏章,也难怪会被三省和皇帝押了半年之久,怕是也将不了了之了。
可大家都没有想到,这道奏章并不是被皇帝压下,而是已经放手让她去做,然后等一个合适的机会准许,比方说眼下——当众人亲耳听说,甚至亲眼目睹出自颜尚书之手的那些火铳大炮是如何扭转战局,令一场战争成为大梁单方面的压制屠杀的现在,再无人敢嘲笑她的本领,她的奏章,她的百工院是“离经叛道的无用之物”了,更是赞叹皇帝的远见和帝王心术。
而青史亦不会辜负站在疾风劲浪之端的人,数十年,甚至数百年后的史书,均将百工院列为这片土地上的“理工兴始”。
随后的庆功饮至宴虽不奢华,却极尽欢悦,御妻盛时行看着自家陛下酒过三巡令人将内侍省库房里的琵琶都取来了,就知道他是真的高兴,而座下雍州众将领献上显然已经有些生疏,堪称“群魔乱舞”的雍州战舞,令她不禁回想起二十年前,在雍宁关的庆功宴上那些意气风发的少年,倏忽时转,俯仰韶华如梦,可看他们此时的恣意笑颜,却与二十年前并无二致。
想到少年人,她忍不住看向自家小儿女的位置,却见姐弟二人齐齐不见踪影,难免有些奇怪,想了想,对随侍的嬷嬷道:“我出去一下,若陛下问起,就说我去更衣了,去去就回。”
嬷嬷赶快仔细应了,打算叫宫娥陪伴,盛时行却轻笑着摆摆手,自披了凤袍,沿着殿角往外面去。
本也没打算一时就能找到自家儿女,却不想刚转过二层的瞭望台,便听到另外一边正对着御街灯火的高台上,传来自家儿子的声音:
“姐,此次回来,两位叔父和列位臣工都哄着我,夸赞我勇猛不输爹爹当年,可我自己心里知道自己的斤两,此番初阵,我是听了你和娘亲的计谋才没有莽撞行事,阵前排布之事我虽然都学了,可事到临头才知道战场之上瞬息万变,我现在这点本事,或许还不如纸上谈兵的赵括……他们都说我像爹爹,可我哪里配与爹爹相提并论,我十七岁了,还懵然不知仗该怎么打,只不过空有一把力气罢了,可爹爹十六岁已经执掌雍宁关,十八岁就长驱奔袭,夺城灭国了……姐,我觉得我还是太笨了,没有爹爹和萧叔父他们那样的灵性和韧性,虽然此次的确建了些微末功劳,可我还是很沮丧……”
盛时行没有想到,自凯旋以来一直乐呵呵的自家儿子私底下居然藏了那么多心思,她一时心疼也揪心,但却本能觉得自己不该现身劝解,便静下来继续听着,寒夜中,又传来赵信约的声音:
“这就是你庆功酒也喝不下去,自己跑出来的缘故?”她的话里没有嘲笑之意,七分温柔,三分沉静,安抚了弟弟纠结躁动的心:
“嗯,我觉得自己不配坐在那里,还坐在众人之前……”
赵信约一声笑叹,似乎是拍了拍自家弟弟的肩膀:“默儿,你觉得那个位置,就只是荣耀吗?”
“不是吗?”
“当然不是,那个位置,更多的是责任。”
“责任……”赵玄默似乎在咀嚼着自家姐姐的话:“姐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你小小年纪不要着急给自己下什么定论,父皇英明神武,是百代不世出的奇才,我们都无法与他相比,不过好在……最难做的事情,父皇已经替咱们做完了。”她调皮地一笑:
“燕云十六州已尽归我大梁,远国早已归降,如今三边平定,四海臣服,海上我大梁的商船畅通无阻,陆上,今年礼部和鸿胪寺就打算重启凿通丝绸之路一事,这些壮举,都实现于咱们延宁朝,可功成之始,并不止在一朝一人,为了今天,爹爹拼杀了三十年,大行文宗皇帝也殚精竭虑二十余载,还有高宗皇帝,太宗皇帝,一直到圣祖。”
听她这么说,赵玄默有点蒙:“姐,你不会是想说,先辈打下锦绣江山,我就可以当个闲散王孙坐享太平富贵了吧?”
“怎么可能。”寒风送来清脆的一声,伴随着赵玄默的惨叫:“姐我都多大了你还弹我脑袋!”
盛时行险些被一双小儿女逗笑,只听自家闺女又道:“我是想告诉你,如今的盛世是代代打下的,将来也要靠你和你的后嗣代代守好,即便是神武如爹爹,英明如文宗皇帝,还有力挽狂澜的圣祖爷,我想他们在开创不世之功的时候,都不会是一帆风顺的,更不是生来就什么都懂的,不懂就去学,不熟就去练,你既然坐在了这个位子上,你既然已经是大梁的秦王殿下,就不要总去想自己配不配,而要多想想如何能做一位贤王,如何在已经足够波澜壮阔的我大梁史书上,留下你自己浓墨重彩的一笔。”
“姐……”轻轻的一声,带着一丝哽咽,又被重重拍打声掩去:“你啊,年纪轻轻的心别那么重,谁也没指望你现在就能扛起什么,时间还长着,足够咱们好好看,好好学,父皇不是总说吗,天塌不下来,他撑着呢,咱俩现在充其量也就是父王羽翼下的两只小猫崽子,但你一直磨砺,一心向学,早晚有猛虎一啸,天下皆惊的时候。”
“嗯。”赵玄默笑了,赵信约又道:
“何况你现在也不差,教导回护你的人再多,那也是实打实的战场,让我去我可不敢,更何况破敌中军,斩帅夺旗?我弟弟比谁都不差,将来定是一代名将!”
“咳,你知道了?”
“嗯,两位叔父的私笺里都说了,所以我是真真觉得你很勇猛,因为那是真正白刃染血,枪炮齐飞的战场,会死人的。”
“嗯,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死人,难免也会怕……我还以为是我太软弱了。”赵玄默轻叹一声。
“怎么会,这世间没有名将是嗜杀成性的,正所谓止戈为武,父皇也常说,善战者无赫赫之功,或许将来咱们该去想的,是怎么让仗打不起来。”
“姐,你说的对!我想开了!”姐弟二人齐齐笑了几声,赵玄默又恢复了爽朗的声音:“说到这里,姐,你知道吗,这次我们俘虏了好多罗曼国的兵将,一个个都是红毛黄毛蓝眼灰睛,那胳膊上都张着厚厚的毛,跟超大的貍奴一样……”赵信约被他逗笑了:“这话你可别当着外官司那些官员们讲,当心得罪了他们,不给你补课。”
盛时行明白,自己刚刚的选择是对的,此时大殿里的喧嚣声也安静了许多,便不敢再偷听,舒心地轻叹一声,慢慢退着离开了二人,耳边只隐约传来一句:
“姐,赫侍郎的学问也很棒,而且舅母也太厉害了吧!我真的还有好多东西想学……”
盛时行退回大殿,殿中却是全然静了下来,她未敢过去打扰,暂隐廊柱之后,便听自家陛下特有的如金玉清朗,又如钟声宏亮悠远的声音响彻殿中:
“此次大军威赫,其实不过是障眼法,经此一役朕明白了,想必众卿也能看出,将来的战场是火器的天下,谁能得胜,不再倚仗兵强马壮,将领勇猛,而是要靠压制诸国的火器,配合全新战术,但朕觉得,有一宗事情是始终不会变的,那就是君臣同向,万众一心!我大梁物富人丰,在诸国看来就像是一块肥肉,但咱们不能当怀璧的匹夫!”他斩钉截铁,座下众人亦是俯首恭听,皇帝沉了沉,又道:
“朕年少时,曾听亲长谆谆教诲,言为人立世一要占理,二要能打,朕觉得,立国也是如此,要让我大梁千秋万代立于不败之地,要记住一宗,战场决胜之器,纵横不败之术决不可懈怠,亦不可轻用,但有犯我国境,害我百姓者,必逐之,杀之,逐要逐远,杀要杀尽!尔等谨记!”
皇帝话音甫落,整个紫宸殿上便响彻群臣遵旨之声,盛时行轻轻倚在廊柱上,擡手擦去眼泪,慢慢走到皇帝身边,刚俯身行了半个大礼,冷不防却被人家一把拉到了怀里,盛时行震惊之下花容失色,尴尬地想转头看看群臣那边的反应,却不料身子一轻,熟悉的拔地而起感觉让她无语盯着大殿的雕梁:“陛下这是闹哪一出……”
回应她的是自家陛下爽朗笑声:“众卿自便,尽兴吧,右相朕先带走了。”
盛时行:“……”
殿下众臣:“………………恭送陛下!恭送御妻娘娘!”
回福宁宫的路上,盛时行埋首在自家陛下怀里,咬牙切齿:“刘聿卿,你让我明日如何面对众位同僚……”
在数年前盛时行喝多了无意中叫错之后,彼时还是摄政王的赵崓就不准她道歉,而且从那时起,当年的旧名似乎就成了二人私下里的专属蜜语,盛时行似乎也稍能体会他的心情——虽然一直以身上宣怀太子的血统为荣,但在这位大梁延宁帝心里,也还住着当年那个威震北疆的刘家三郎。
贴心的内侍宫娥早已将福宁宫寝殿烘得暖暖的,一行人颇有眼色地退出殿阁,皇帝便将自家爱妻放在床上,擡手去脱繁冗的朝服,盛时行赶快起身帮忙,却不料眼前人也擡手拽下了她的玉带。
“陛下?”盛时行眼波流转,似喜似嗔,却得了自家夫君一个不满的哼声:“都说多少遍了,这儿没‘陛下’。”
朝服里外三层,且得脱一会儿,盛时行手下不停,嘴里也开始顽皮:“夫君?聿卿?三郎?你想听哪个?”
调皮的结果就是被人家狠狠吻住擒捉到床:“刚刚干什么去了?”
盛时行被他乍然一问,想了想才明白,遂将偷听到一双小儿女的话一五一十地学了一遍。
当爹的也是听得一愣一愣,末了道:“真是长大了,都懂得藏着心思了,还好他们二人亲厚,信儿也是个会劝人的,哼,默儿那小子真的是……难道来跟我说,我还能骂他不成,什么十八岁破城所向披靡,我那是没有别的办法了……”他轻笑一声,目光却变得深邃,揽着自家爱妻的手也渐渐收紧:“我破瀚漠那一战,本打算豁出去性命的,还好士卒用命,靠动脑子和一股锐气托着,出其不意拿下了城池,可那一战之后,我自己倚在瀚漠王宫大殿后山墙上,气儿都捯不顺……好久才鼓起勇气回到前面去受降,也不是累的,也不只是害怕……现在想想,真如上辈子的事一样了。”
盛时行听得心潮澎湃,更是心疼,紧紧依偎着他:“我明白……”
“不觉得我虚张声势很好笑?说句实在的,打了半辈子仗,我到现在还是不喜欢收拾战场,不仅仅是见不得己方兄弟阵亡,就连敌兵也……”赵崓轻叹:
“人说慈不将兵,情不立事,可这半辈子也忍过来了,我倒是希望从今以后真的没有仗打,默儿,信儿,还有大梁千千万万的少年人,不必再上战场。”说着说着,他笑了:
“你说我是不是老了,心也开始软了?”
盛时行伏首于他怀中,却是泫然欲泣:“胡说什么,你年轻时心就不软吗?”她泪盈盈,却是带笑看着眼前心爱之人:
“你是钢骨铁血,慈心柔肠,大梁有你这样的皇帝,是万千百姓,文武群臣此生之幸,我有你这样的夫君,则是三生有幸。”
赵崓看着怀中的爱妻,一时也是眼眶发麻:“我也是,有你是三生之幸,而且后面三生,三十生三百生,你也不许跑了,生生世世都得做我的爱妻。”
“好贪心。”
“你刚知道?”
后面的话,渐渐隐在香帐之后,烛影摇红之中,在凯旋的今夜,大梁右相、御妻娘娘又切身体会了一番,众臣经常拿来恭维的那句:
“陛下春秋正盛,勇猛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