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外篇·壹(1/2)
编外篇·壹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盛时行踏入自家爹娘的院子时,首先入耳的便是这样带着几分奶气,又一本正经,抑扬顿挫的声音,顿时浮起一个笑意,加快脚步进了房门。
房内正是一幅祖孙天伦图,刚刚背诗的声音来自窗下苦读的小娘子——她春日里才刚满四岁的长女刘信约,而自家娘亲萧氏夫人正在床榻上放了一堆东西逗自家外孙玩儿,小公子刘玄默一擡头看到是娘亲来了,喜出望外,呲着还没长齐的小牙一下站起来,萧氏夫人一个没拉住,小小的人儿就直接从三尺多高的拔步床上蹦下来,吓了母女二人一跳,可小家伙丝毫不在意,晃都没晃撒开丫子就往盛时行身前扑,蹦起来抱住了自家娘亲的腰,盛时行又惊又喜笑着把儿子抱起来,萧氏夫人轻抚着胸口:“吓着我了,这小家伙可真利索,你说谁家孩子两岁就能蹦那么高,跑那么快,前次带他去游春,把我房里的丫头溜的回来腿都抽筋儿……”
盛时行无奈抱着儿子坐到娘亲身边,给她轻轻捶着腿:“娘亲辛苦了,这孩子是有点皮……”
萧氏夫人却摇摇头:“其实这孩子一点儿都不皮,乖巧仁义得很,只是身子骨太强了,比个七八岁的孩子还利索,到底是崓儿的血脉。”
谈笑间,窗旁的小丫头也拿着一张写满大字的纸走过来腻在盛时行身边,献宝一样:“娘亲,你看信儿写的大字,外祖父都说写得好,要放在书信里给祖父寄过去看看。”
盛时行闻言接过大字细细看过,将闺女搂在怀里揉了揉:“信儿写的字真好,全京师四岁的娃娃里你要数第一喽,不过还是不如你爹爹的字,比你舅舅也比不上……”
萧氏夫人隔辈护短,一把将小丫头搂过来:“哪有把我们四岁的小宝儿跟大人比的。”说着又揉揉信儿的小脸蛋:“信儿的大字最棒了,你舅舅四岁时只会画乌龟。”
盛时行无奈:“娘亲您就宠她吧,改日尾巴要翘上天去。”
小丫头却不管这许多,左右是被夸了,就很开心:“娘,信儿没有尾巴,咱家的阿黄和阿黑尾巴才能翘上天呢。”
萧氏夫人知道小丫头说得是自家闺女夫妇两养的两条细犬,一时忍俊不禁:“说起你家这些猫儿狗儿马儿的名字我就想笑,人家普通的马都叫个追风电骝的,你家的那么神骏,却叫黑一黑二,那黄狗就叫阿黄,黑狗就叫阿黑,幸亏给我俩乖孙孙起名字还算走了点儿心,倒是挺好听的。”
盛时行赶快跟着点头糊弄过去,要是让自家娘亲知道这一对儿宝贝儿的名字是刘崓随便背了两句兵书起的,怕是又要叨叨了。
娘仨聊得开心,没注意刘玄默又自己下了地,爬到他姐姐的椅子上抄起那比他小胳膊还长还粗的云石镇尺就挥舞起来,吓得萧氏夫人赶快起身要过来:
“哎哟祖母的宝儿,这哪儿能玩儿啊!”
盛时行接过那云石一掂分量赶快擡手放在了书架最顶上,扬眉笑道:“好家伙,丫头你以后可别用这镇尺了,落你弟弟手里可就成了兵器。”说着又回头对自家娘亲叹道:
“我回头得问问刘聿卿,难不成他小时候也这样吗?”
小信儿已经能对上娘亲口中的名字是谁,上去抱住她的腰擡头眨巴眼睛:“娘亲,爹爹今日回来吗?”盛时行低头看着自家闺女那绝似她爹的星眸,一时也有点恍神,还没来及回答,萧氏夫人轻叹一声开口:“说起来,这江浙的倭寇怎么这么难剿,这一去大半年,崓儿又得瘦一圈,他不是主理雍州的吗,怎么江浙有了匪也要他去剿。”
盛时行无奈一笑:“他不就是这样,陛下指哪儿他打哪儿,不过娘亲也不用太担心,前几日接了他军中的信,说是大获全胜,已经要班师回来了,估计过不了多久,或许这一二日就能到家。”
萧氏夫人一听笑着念了句佛,盛时行看了看屋角的漏刻,将闺女抱到床边,萧氏夫人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无奈笑叹:“刚说完他,你这也是闲不得,怎么今日清明也不得歇吗?”
盛时行一时惭愧,蹲在她身边扶着她膝盖撒娇:“本来是想回家陪您跟爹爹的,怎奈有个三司会勘的案子,恰今日王部堂才有空……”
萧氏夫人笑着揉揉她脸:“罢了,为娘什么时候拦着你做正事了,就是心疼你累苦,跟崓儿也是聚少离多的,不过娘也看出来了,要让你俩闲着啊,也是难受,赶快忙去吧,今儿还让他俩跟我住。”
盛时行侧头在自家娘亲掌心蹭了蹭,又搂着一双小儿女结结实实亲了两口,才转身理好衣衫,出门打算去衙门,路过二门却见自家弟弟抱着个盒子等在那里,看她过来了便赶快上前。
“有事?”盛时行眨眨眼,盛时杰将手里的盒子递过去:
“姐,你稍后是去衙门吧?”
“嗯,怎了?”
“这个……我新得了一瓶东阳酒,我也不懂喝,你帮我带给非真,让她转赠伯安兄,前次我与同僚在他酒楼吃酒,得了他许多照顾,怪过意不去……”
“伯楷。”
“诶……姐。”
“颜兄的酒坊离咱家就两条街,你为什么要我提到刑部去给非真?”
“咳,其实里面还有一瓶我从西域朋友那里得来的葡萄酒……想,顺便……给非真喝。”
盛时行知道自家弟弟如今任职鸿胪寺少卿,很容易从西域商人那里买到这些稀罕物,可他秉持家风,一向不爱动用这些便利办私事,当下瞟了他一眼,盛时杰自然明白自家阿姐的意思,赶快解释:“你可别当我是搞了什么邪出,虽然是办公事认识的,但那位真是我的朋友,我花了五两银子找他买的,都是我自己的俸禄!”
他这么说着脸颊飞红,还一本正经地打开盒子拿给盛时行看,欲盖弥彰道:“一时看着稀罕,可买完我又想……你说这红彤彤甜丝丝的,我一个大男人喝它作甚,你跟娘亲也不爱喝酒,我就想着……非真可能喜欢。”
盛时行看着盒子里那漂亮的琉璃瓶子笑着摇摇头:“露凝香。”
“啊,好像是叫这个名儿,我也不太懂。”
“你不太懂?这签封是你写的。”
“咳。”
“一枝秾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
“咳……”
“伯楷,你肠子还好吗?”
“姐……”
“挺大个男人能不能爽快点。”
“嗐,不是你想的那样……”
盛时行满脸写着“不成器”悠悠长叹:“算了,你慢慢磨吧,年轻是好,什么事情都不着急。”她笑着接过那木盒,瞥了自家弟弟一眼,转身往外走:
“当初你死活不管非真叫姐,我就知道你小子有问题。”
“……”
嘲笑完自家弟弟,盛时行还是提着那盒子去了刑部,轻车熟路地进了官员们办事的屋子,如今的颜幻已经是河东道清吏司郎中,正五品上的官职,也如愿将一家人都接到了京城,拿俸禄和自家兄长这些年经营所得,在龙津桥附近盘下一间带小院的酒楼,一家人安顿在此,或许是因为读过书的缘故,颜定的脑筋很活络,经商讲信义,为人又很玲珑,在汴京这遍地黄金之处,这两年生意也越做越红火了。
颜幻本就容颜俊俏,如今品秩又高,家里也富,虽然年岁大了些,上门提亲的媒人也是踏破了门槛,官媒更是不少,可不知道为何,她对这些事就是一句话:“以后再说”。
颜家二老虽然不想勉强她,但也多少有些着急,盛时行早就看出自家弟弟的心思,也知道颜幻不讨厌他,但有心问问她心意,又怕不是自己想的那样,更怕勾起她的伤心事,也就一直压着没说。
颜幻擡头看是她,赶快笑着起身相迎:“你不是要去三司堂议事嘛,怎么到这儿来了,可是案子需要验尸?”
盛时行笑着将盒子放在她案头:“稍后过去,找你不是公事。”她指指那匣子:“伯楷让我给你和伯安兄的东西,感激前次吃酒他喝成了趴菜,伯安兄和伙计帮忙送他回家那事儿。”
在衙门里也不便多说,盛时行这么含混带过,颜幻却是猛地想起那日盛时杰喝大了私下里跟自己说的那些话,心中一阵“突突”乱跳,但也只能故作淡然地点点头:“嗐,多大点儿事,还值当送谢礼。”
盛时行点点头:“那我先去忙了,你散值先别回家,陪我出城一趟。”
“出城?”颜幻有些纳闷,盛时行眨眨眼,她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点头应了二人便道别,各自埋首公务去了。
未时正,盛时行议完公务,出了三司堂就看到颜幻已经牵着马等在门口了,二人相视一笑,拉着马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道一路向北,出了金水门。
“我一猜你就是要去万寿观,是公主召你前去吗?”出了城路上僻静了许多,颜幻才开口动问。
盛时行点点头:“公主的确在万寿观主持清明这几日的法事,不过我喊你过来是因为九娘回来了。”
颜幻顿时喜出望外:“九娘回来了?她不是在冀州行侠仗义吗?”
“啊,事情办完了。”盛时行点点头:“前几日瀛洲兄告诉我,九娘今日就要回来,在万寿观陪公主住几天。”
颜幻点点头,忽然“噗嗤”一笑:“你这辈分叫的够乱的……”她摇摇头:“步云兄是恒阳长公主的义子,你不是应该管路侍郎叫‘姨父’?”
盛时行想了想也笑了:“我倒是无所谓,是他自己不让我改口的,生怕给自己叫老了。”
谈笑间,已能看到宫观的彩绘屋檐,二人自角门转了进去,就看到一袭墨色劲装的孙九娘挂着个明媚笑意,斜倚在百年青松上看着她们。
“好家伙,不愧是跟着国师修道几年,女天师你是算出我们到了吗?”虽然这五年聚少离多,可三人的感情却是日渐深厚,相处的方式也是一直都没变,颜幻上来这一句打趣揶揄,把盛时行逗得莞尔同时,牵着马往后退了几步——给孙九娘留出施展的空地,也省的波及到自己。
孙九娘似笑非笑地溜达过来,顺手将拂尘挂在了肩上:“一别数月,甚为想念,非真呐……我果然还是……”她忽然伸手,笑着咬牙切齿:“打你打少了!”
颜幻也早就戒备着,往侧面一蹦就躲开了她的“魔爪”,二人顾忌着道家清净地,也不敢大声喧哗,憋得龇牙咧嘴地在侧院古松水缸旁边绕来绕去,半晌谁也不服谁。
盛时行无语问苍天——一个当朝国师的亲传弟子,恒阳长公主的义女,亦是大梁真正的金枝玉叶,一个当朝五品刑部官员,在外面也是一呼百应独当一面的主儿,一见面就跟俩掐急了眼的小貍奴一样……
她轻叹一声,在旁边拴马石上给自己二人的马栓结实了,小心绕过她二人前往后院面见承阳长公主。
这五年相处下来,承阳长公主已经将她当做了自己的子侄,也不教她端着规矩,拉到自己身边来坐着,又往她身后看了看:“九娘说是去迎你们,走岔了吗?”
盛时行笑着:“嗐。”了一声:“在侧院切磋呢。”
公主闻言也是一笑,正说话间,“切磋”的二人也相携回来了,颜幻端端正正地拜过公主,就被她让到一边笑着嘱咐:“赶快喝口茶,满头大汗的。”
自己则把九娘拉过来,掏出帕子给她擦汗:“又顽皮,看把颜郎中累的。”
孙九娘则是嘿然:“谁让她招我。”
公主见她如今愁色渐散,又有知交好友相陪,心中也是畅然,拘着她们喝茶吃点心说了会话,前面就有内侍前来请公主去主持正殿的大法会,三人赶快恭送她出了门,盛时行笑看着九娘:“看来今日公主是腾不下空陪你了,跟我们进城吧?”
孙九娘点了点头:“原就是这样打算,不过我要先去趟后面。”
盛时行和颜幻一对眼神,马上就明白了她是要去做什么,异口同声道:“我们陪你去。”
孙九娘愣了愣,又笑着摇摇头:“你们别去了,在这儿等我就好,非亲非故的,你们去干什么。”
盛时行心疼她,一时却不知说什么好,颜幻倒是不管那一套,上前挽住她手臂:“但你是我们的亲人啊,别磨叽了,我们到那儿也不骂他。”
她这样插科打诨的,孙九娘心里压着的东西倒是一时疏散了,心中更是暖融融的,也不再坚持,自取了清香水酒点心一类,拿小篮子装好,三人一起出了万寿寺的后门,映入眼帘的是一大片松林,一条小径通入其间,三人信步入内,不多时便觉得鸟鸣林幽,仿佛与外面的皇城繁华,古寺香烟完全隔绝了。
再往里走,是一小片以青石矮墙圈起的墓园,这里本是万寿寺的地方,也是皇家私地,里面的坟冢大部分都是在万寿寺内羽化的道人,也有他们救助送终的贫苦人,甚至有些附近笃信黄老的显贵富户也葬于此,在东边角上,有个不显眼却很精致整洁的坟冢,以青砖覆盖,碑文很简单,只有“梁荣之墓”四个字,既无官职郡望,也没有留下立碑之人的名字。
盛时行和颜幻虽然知道这个坟茔的存在,却是第一次来此祭奠,一别经年,仿佛隔世,恩仇纠缠,也再难辨清。
三人摆上水酒香炉,鲜果点心之类,便伫立坟前,久久无语。
许久,孙九娘才轻叹一声开口:“有时候午夜梦回,我也会可怜他,心比天高百般筹谋,到最后却被敌国之人算计尽了疯癫而死,可转念又会想,就他做下的那些事,凌迟都不冤枉,就这么迷迷糊糊地死了,也算是祖上积德的福报。”
盛时行知道她嘴上说得轻松,心中不定经过怎样的煎熬才想开,一时心疼便擡手揽住她肩膀拍了拍:“无论如何,人死万事休,盖棺落定后,他只是你的亲人。”
孙九娘点了点头:“你说得对,我发现我但凡有些什么想不开,你们总能点醒我……”她这么说着,一手一个拉起盛时行二人,转身往外走:“之前立此碑时,我彷徨不定,也是兄长提点,告诉我‘莫忘’是罪人,‘赵锦’是痴妄,既然咱们认识他的时候,他是‘梁荣’,那不妨就让他永远留在这个身份上。”
她转头看看颜幻,又看看盛时行,深吸一口气挑起笑意:“五年了,今日我没有再落泪,我想我是真的放下了。”
盛时行微笑颔首,颜幻也点点头:“放下就对了,你又不止他一个亲人,如今恒阳长公主认了你为义女,承阳长公主又那么疼你,我们也都是你的亲人了。”
孙九娘微笑颔首,将最后一丝伤感抛开,对颜幻眨眨眼睛道:“你说得对,不过嗣音如今是我的嫂子,你是我什么亲人?”
颜幻愣了愣,忽然想明白她是在揶揄自己,眼看已经出了墓园范围,便张牙舞爪地又扑了上去,孙九娘“嗷”地一声窜出去几步,忽然飞纵而起,蹬着树干几下就爬上一棵高高的松树,居高临下对着颜幻笑。
颜幻没有她那么好的轻功,只能气得在远望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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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娘,看到什么了,赶快下来吧。”
孙九娘低头笑了笑,手交复攀着几根粗壮的枝杈轻盈地跳了下来:“没什么,咱们进城吧,我想去繁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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